喋血恨愛錄
來源:作者:劉泉鋒時間:2014-12-29熱度:0次
喋血恨愛錄
□劉泉鋒
想起人云之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想起昔日都城之驚變,旬期之間,軍民喪生幾十萬,于是悵悵然凄凄然,萬念俱滅。其時余身陷其境,目賭屠刀舉頭擱地,槍聲響尸堆山之慘狀,猶如惡惡惡夢之一場,實則是造就一批冤枉之靈,實則是造成一批靈之冤枉,實則是曠古奇冤……
上 篇
那個時候我才二十五歲。真不大。真年輕。
1931年12月9日,日本人進(jìn)攻南京,攻城的日軍與我守衛(wèi)京都的中央軍接火,雙方如雷電交擊,鏖戰(zhàn)方酣。我所在的師團(tuán)守衛(wèi)在城南中華門,對手是日本最兇狠最殘忍的部隊之一——華南方面軍第六師團(tuán)。兄弟們雖然死傷慘重,但同仇敵愾的士氣使陣地依然如故,不料爾后軍心惶惶,12日下午,上面?zhèn)鱽碇噶睿悍艞壘┏?,各路軍自行組織突圍。馬上兵敗如山倒,十一萬南京守軍不戰(zhàn)而逃,眼紅的日軍也乘機(jī)殺入。
但是,真正逃出京城的國民黨軍隊不過數(shù)萬,六萬多弟兄束手于敵人的槍口下。我,正是其中一員。
最開始,我們連的兄弟沿著中華路向城里迅撤,準(zhǔn)備從城東南的通濟(jì)門突圍。城里大街上到處都是逃難的市民與官兵,那些無路可逃的青年市民,看到軍隊一股一股往外沖,便壯著膽子跟在他們的后面,年老體弱者無計可施,戰(zhàn)戰(zhàn)兢兢鉆入自感避人的角落。市區(qū)里到處是哭罵聲嚎叫聲和激烈的槍聲。我是連長,我?guī)е业囊粠托值芷疵蚝蟪?。城的南邊是無法突圍的,兇狠的敵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城墻上,一批又一批撲向那里的士兵都在火光中倒下。沒辦法,我們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沖到白下路,匯入到其他部分組成的士兵流涌向通濟(jì)門,不料還未到那里,就聽說通濟(jì)門也不能自守,日本的增援部隊又從其它地方趕了過來。
我們正要商量一下怎么辦,就見前面的人如洪流般地向后涌,不容分說,我們被這股洪流夾帶著,一直退到太平路與朱雀路的交界口。這里的情況更加糟糕,只見通向中山門以及從市里通到這里的大街上,千萬官兵紛紛向這里集聚,出路實在渺茫。大街上到處都是綠軍帽綠軍服與磕碰亂晌的槍支。一張張驚慌失措的面孔劃出無數(shù)汗道,無數(shù)張劃滿汗道的臉密密匝匝地挨著,呼喊著向前沖。大街上擠滿了人,相向擁擠,東西南北擠不動了,從城門沖進(jìn)來的敵人便使用各種快槍向人群掃射,人們?nèi)绺罹虏税愕瓜?。日軍的飛機(jī)也順著大街降底飛行,尋找機(jī)會或掃射或投彈,哭爹喊娘之聲驟然四起,可怕的災(zāi)難眼見就要降臨至我們的頭上。
“真他媽的窩囊!連長,我們怎么辦?”身材魁梧的副連長王長山從后邊擠過來,朝我大聲喊。
“他娘的,還能怎么辦,分散逃命!”我急得滿臉通紅,其實心里沒有一點(diǎn)主意。
猶豫了一下,王長山爬到街旁的一個窗臺上,朝我們的人喊:“三連的兄弟們聽著,他娘的日本鬼子,我們不能呆在這里等死,趕抉尋找地方逃命吧。別忘記,我們是軍人,窩囊的軍人!拼著小命也要逃出去,留條大命,后會有期……”他用沙啞的嗓門喊著,后面就再也聽不見喊什么了。
看看沒有人聽他的,王長山就跳下窗臺,拉著我,鉆進(jìn)了街旁的一個大院里。
這是一個紡紗廠。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大院里了已經(jīng)藏了好多人,有的人還正往樓上爬,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從大街上倉皇跑進(jìn)來。這里絕對不安全。我們繼續(xù)向院子后面撤,翻過一堵不高的院墻,進(jìn)入了紡紗廠的家屬區(qū)。這里依然是人影幢幢。擁擠不堪的樓房與低矮的簡易房,在炮聲中不停地震顫,一些未來得及逃出的市民就躲在自己家里,有人不住地伸頭向外探望。不遠(yuǎn)處,有些國兵正從巷子兩頭向里跑,幾個日本兵出現(xiàn)了,黑亮的鋼盔在朦朧的日光下依然刺眼,跑在后面的人在槍彈中紛紛倒下,沒有死去爬在地上呻吟的人,立刻又被追到的日本兵添上狠狠的一刺刀。王昌山見狀圓目一瞪,抽出手槍就要往前沖,被我一把拉住,拖進(jìn)了一座舊樓里。與此同時,小巷的東邊又出現(xiàn)幾個日本兵。
我們繞到樓房的北面,這里沒有什么高層建筑,兩排簡陋的瓦房平行著東西伸開。南邊的房子整潔一點(diǎn),好象住著人家,北邊的那排多沒門窗,里面堆滿了市民們不常用的雜物。我與王長山正要鉆進(jìn)北邊的雜物房里,不料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拉著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卻向外跑?!罢媸钦宜?,鬼子來了!”我不由大聲沖他們喊了一聲,那兩人一愣,又慌慌張張拐回屋去,正是我們藏身的那間房子的對面。
片刻,六個鬼子嚎叫著沖到樓后,其中三個鬼子開槍打倒了幾個跑在前面的青年男女,又向東匆匆追去,余下的三位則正好拐進(jìn)了南邊的屋子,馬上屋子里響起了砰砰崩崩地砸打的聲音……
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躲的這間屋子里早已藏下了十幾個老婦老男,幾個人正用恐懼的目光看著我們提在手里的槍,渾身都在顫抖,連同那蓋在身上的破被套破布頭舊棉塊都在抖動。 “你們是國軍嗎?”一個老太婆怯怯地問?!班拧!蔽蚁蛩麄冺旐旑^,其中的幾個人又鉆進(jìn)破爛堆中。
這時,一陣渾厚凄蒼的哀嚎聲從對面的屋子里傳出,緊接著就是幾個日本兵怪聲怪氣的叫罵聲。忽然,那邊的窗戶被撞開,剛才那個穿旗袍的女子奮不顧身跳了出來,跌爬在地上。三個日本兵很快追出來,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抱起來嘻嘻哈哈地鉆進(jìn)屋去。那女子掙扎著,哭罵著,發(fā)出絕望的尖叫聲。
“怎么辦!”我的心激跳起來。
“他娘的?!蓖蹰L山臉色鐵青,扒開捂在窗口的破布包就要跳出去。屋里的人看見他的舉動,臉色嚇得鐵青,那個老太太急爬幾步,上前抱住了王長山的腿,眼淚汪汪地說:“大兄弟,求求你,救救這屋子里十幾條命吧,千萬別跑出去暴露了我們……”
王長山正想發(fā)火,我急忙擋住了,攙起老太婆安慰道:“老嬸子,別怕,鬼子不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等我們出去,你們只管堵好窗口就行了……”說話的當(dāng)兒,王長山已跳了出去,沖進(jìn)對面的那間屋子。我跟著也跳出去,撲向那間屋子敞開的窗口。屋子里,一個鬼子已被打死,另一個鬼子剛端起三八大蓋,就被王長山一槍撂倒,爬上床正在脫褲子的胖鬼子慌里慌張躥向窗口,被堵在外面的我迎面一槍,倒仰后見了閻王。
我跑進(jìn)屋,那個頭部受傷歪躺在地的老年人吃力地爬起來,抱住我的雙腿,指著跪在他身邊那個女子乞求道:“恩人呀,我把我女兒托付給你們,讓她跟你們逃一條命吧……我不行了,千萬別讓東洋鬼子糟蹋了她,我給你們跪下了……”說著松開枯柴般的手,拄地一頭磕下去。我急忙扶住他往起攙,可怎么也攙不起,托起老人的頭看時,原來早已死了。
我惶恐不安地把他平放在地上。
旗袍女子一頭撲在父親身上痛哭起來,一聲比一聲高。她渾圈的肩膀不住地抽動著,齊著白晰脖頸的短發(fā)被淚水血漬弄的粘糊糊的。王長山看了我一眼,焦急地搓著大手,示意我對她說些什么。我彎腰對那女子大聲說:“喂,大妹子,別哭了,快點(diǎn)離開這兒,鬼子一來就別想活了。”那女子不理,依然哭。
王長山端起槍緊張地監(jiān)視著外面的動靜。
我心里有點(diǎn)躥火,別看我是書香門第出身,平常溫文爾稚,就看不慣女人這般婆婆媽媽,這是什么火候你也不瞧著點(diǎn)。我一把抓住那女的胳膊,把她拉起來,大聲喝道:“你這女子,到底走不走!”那女的“呼”地一下抬起頭,滿面哀怨,兩只眼睛憤怒地注視著我,緊咬的嘴唇在微徽顫抖,整個面孔蒼白而帶有血的鋼性。她想說什么,可什么也沒說,嘴唇又動了兩下,就頹然垂下頭:“你們走吧?!彼K于說了四個字。
這時我才看清女子的面容,心里暗暗吃驚,這女子竟如此漂亮,尤其是她圓潤的面孔上鑲著的那雙寶石般的丹鳳眼,使我震驚不已,心頭猶如滾過一聲春雷。我稍微壓了點(diǎn)火,扭頭說:“對不起,我們走了,對面的雜貨房里可以藏身?!?br>“大妹子,可不敢任性?!蓖蹰L山猶豫了一下說。
顧不上她了,我們迅速走出了屋子。
這時天已快黑,暮色夾帶著煙霧濃濃地裹住南京城,四周一片蒼茫。滿城里響起日軍集合的哨子聲,槍聲還不時地或遠(yuǎn)或近地傳來,冷不丁從很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鬼子還在殺人。城東區(qū)有些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摻雜著燃燒的噼吧聲與房屋倒塌的聲音。中山路上一群又一群解除武裝的俘虜被日本兵押著向西走,大街上躺滿了一塌糊涂的尸體。在一個十字路口,鬼子索性用死尸堆起掩體,幾個日本兵架起機(jī)槍爬在里面,監(jiān)視著從面前走過的中國俘虜……
其時,我與王長山正躲在一幢四層樓房最上層的一個雜物間里。
“真想不到,南京會有這么一天?!蔽易匝宰哉Z地說。
“這是中國軍人的恥辱日!”王長山把手指骨捏的格巴直響?!八锏?,這樣老鼠般地逃來逃去,我真覺得害臊。”他沉悶地說。
“我也有同感?!贿^,這也不能全怪我們,沒有上面的命令,我們會跟日本人拼到底的……”
“這些軟蛋上司們,眼看把中國葬送完了?!蓖蹰L山罵了起來。
“冷靜點(diǎn),大哥,這個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冷靜?!蔽覄袼?。
爾后,默默無言,兩人躺在雜物上眼睜睜地看著天花板。
窗口依然可見火光的閃耀。
“那個穿旗袍的女子……”好久,王長山又若有所思地說。
“真漂亮。”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她那雙迷人的丹鳳眼。
“這……我倒沒注意,你他娘的凈想女人?!?br> “胡謅什么,什么時候了,我還想什么女人?!钡乙褲M臉通紅,用拳捶他一下,分辯道:“那你為什么忽然想起她……”
“我只覺得她的身形與我妹妹一模一樣,我妹妹今年也象她那么大了……妹妹在家也穿旗袍,也留著黑油油的短發(fā),她挺活潑,愛說笑話,也愛罵人……”王長山說這話時我看不見他的臉色,但他的語氣憂郁不已,無不透出哀愁與悲傷。他是哈爾濱人,蘆溝橋事變那年從東北跑到中原當(dāng)了兵,是一個血?dú)夥絼偟哪凶訚h,我佩服他。
“妹子現(xiàn)在可好?”我問。
他嘆息一聲,沒有回答我,忽然說:“那男人臨死前給你磕了頭,你看出來了沒有,他是想把女兒送給你作老婆。你年輕英俊,我胡子拉茬的,別忘記,是我最先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為什么不抱我的腿?你說……”
“這倒是有點(diǎn)蹊曉,可也別胡猜亂道,或者是怕你那副兇像吧……算了,都是自命雄難保,誰還有別的奢望?!?br>“可我們把她丟棄了,我感到心中愧疚啊?!?br>“英雄無用武之地,南京城幾十萬婦女,連有百萬大軍的蔣司令也保證不了她們的安全,我們能成什么氣候?!?br> “他娘的,這個鬼世道!”王長山猛然坐起,把一個空木箱踢到墻上,屋子里啌啌地響。
翌日,再看南京城,這里完全變了樣,斷垣殘壁,煙火騰騰,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火味火藥味以及燒焦的臭尸味。日本人有計劃地出動了。好多的日本人沖進(jìn)商店或工廠,把大批的商品物資裝上汽車,一批又一批地拉走,而對劫洗后的房子也不放過,投上一把火——日本人的絕招—一這些日本人都是玩火長大的。被抓獲的俘虜,小幫的就地槍決,大批的押出城去,不知要耍什么花招。我根本想不到日本法西斯會兇殘到這般地步,總以為他們對投降的軍人和毫無抵抗的市民會以人道主義予以釋放,而事實上,他們把這些成千上萬的軍民押出城后就一批又一批地屠殺了,而且還無人味地變幻著令人發(fā)指的殺人手法……
半日后,日本人開始了瘋狂的大搜捕,我們逃到了城西區(qū)的一個居民區(qū)。在那里,我們躲在一個矮墻后面,又一可怕的情景震懾了我們:七個鬼子正在一家屋檐下輪奸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婦人,他們中的一個人在地上廝耍,其他的饒有興趣地觀賞,嘴里發(fā)出嗷嗷怪叫。我與王長山忍無可忍,同時開槍打倒了兩個鬼子。馬上哨子響起來了,附近的鬼子紛紛向這里跑來。王長山不等我答話,就爬上一行平房邊打邊跑,把鬼子吸引過去。十幾個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他,就緊緊地追上去。我觀測一下周圍的地形,覺得身后的障礙物完全可以擺脫鬼子的追擊,就向敵人連開幾槍,馬上,爬上平房的鬼子一大部分又拐了回來,而我則迅速鉆入一條狹巷中,七翻八跳,甩掉了鬼子,躲進(jìn)一個養(yǎng)豬場里。自此,我與王長山完全失去聯(lián)系了。
從豬場出來的時候,我已打扮成一個地道的市民。軍服脫掉了,從被鬼子翻過的宿舍里找了一件舊棉衣胡亂地穿在身上,頭上安住一頂灰色禮帽,手槍埋在一堆豬糞中,這樣我覺得保險些,萬一碰上鬼子,也只會以一般市民論處而已。我極力讓自己的腰佝僂些,頭耷拉下,裝成一種病態(tài),就不會引起鬼子多大的興趣,因為他們正在滿城搜殺青壯軍民呢。我壯著膽子向西走,準(zhǔn)備在天黑前摸到漢中門附近,晚上再伺機(jī)叢漢中門出城,等出了城,天地之大何處不能讓我逃?(其實這又是我一大錯誤估計,后來才知道城外的情況更加糟糕)我就這樣膽戰(zhàn)心驚地朝前走著,忽聽前面的一條小街中傳來州群鬼子的說話聲,心中一慌,不由閃進(jìn)路旁的一座樓房里。樓房的后面是一個大院,大院的南邊還有一座未竣工的樓房。我三步并兩步跑過去,順著底層的大廳向里走,在一大堆磚石后面有一個黒陰的洞道,這就是這座樓房的終下室入口。我順此臺階走下去,里面光線昏暗,居然已藏三四十人。大家都用不可揣測的目光看著我,呼吸都很急促,仿佛我就是日本鬼子。我從人群中間走過,坐在里面一處較空的地方,大家才把目光收去。但我發(fā)現(xiàn)在我西邊的墻角里仍有一雙閃著異光的大眼睛在盯著我,我順著這道目光望去,不由“哦”了一聲,原來正是我與王長山昨天下午救的那女子。
“是你?”我輕聲地招呼她。
“你……”她滿臉疑云地看著我。
“我改裝了?!蔽冶荛_她的眼睛,彎腰走過去,在她的身邊蹲下來。“你怎么也跑到這兒來了?”我問。
“我也弄不清這是什么地方,逃命的耗子,見窟窿就鉆?!彼裆鋈坏卣f。
我無語,我也是逃命的耗子,我也弄不清這是城西區(qū)的什么地方了。
這時候,地下室的氣氛稍微緩和了點(diǎn),有人開始低聲說話了。一個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神色焦灼地站起來,東張西望,好象尋找什么,爾后,則小心地踏上出口的臺階。
“那位大哥呢?”她問。
“我們跑散了?!蔽艺f。我知道她問的是王長山。
“他是個好人?!彼卣f。
“是的,他是個好人?!蔽抑貜?fù)了一句,心中不由地十分想念起我這位老戰(zhàn)友,但愿他此時依然健在。
“今個早上,昨天你們藏身的那個屋子里的十幾個老小全被鬼子殺害了?!?br> “哦……”我冷吸一口涼氣,卻再也沒說出話來。
沉默。
突然外面槍聲一響,地下室出口亮光一閃,剛才出去的那個戴瓜皮帽的中年人連滾帶爬地跌落下來,摔倒在眾人面前。霎時,滿屋子人“啊”’地一聲全站起,婦女孩子緊緊地向男人身邊蜷縮。她不由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深處流露出莫測的恐懼。頭上未封面的預(yù)制板分明傳來一陣叮叮嘎嘎皮鞋撞擊聲,那種聲音一直通到進(jìn)口處嘎然而止。
“鬼子,鬼子……”那個中年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他的左胸中了一彈,身上血糊糊的。
我全身緊張,急忙拉住她,讓她站在我的身后、
鬼子并未下來,出口處傳來一陣嘰哩哇啦的吼叫聲。我父親在日本經(jīng)商多年,我十幾歲就到過日本,在那里我學(xué)會了常用日語對話,因此對這些日本人的吼叫基本上能夠聽懂。我聽出來他們喊的是:“統(tǒng)統(tǒng)地出來,可以饒你們一條命,否則,就要把手榴彈丟進(jìn)去了?!毕旅娴娜司o張地站著,一聲不吭。緊接著另一個日本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喊:“排著隊統(tǒng)統(tǒng)地出來,不然就死拉死拉的有!”
后面的這句話人們都聽懂了,幾個年邁的男人領(lǐng)頭朝出口走去,后面的婦孺老小排成一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我拉住她故意拖在最后,當(dāng)人們?nèi)坑康匠隹跁r,我就拉住她向后邊退。在一塊黑暗的地方,墻邊煙囪有一個尚未收口的小洞,十幾塊磚散散地堵著,這是我進(jìn)來時就注意到了。我輕輕地一掀,十多塊磚就倒了外去,我們兩人迅速鉆進(jìn)去,很快又摞上磚,小口馬上就不見了。里面很小,僅僅只容我們轉(zhuǎn)身,頭上有臉盆那么大一團(tuán)亮光,陰霾的天空依稀可見,外面的槍聲喝斥聲清楚地送進(jìn)耳鼓,誰知道呆在這個煙囪里到底保險不保險呢。
余下的,我倆是在咚咚的心跳中度過。我聽見地下室的人全出去了,好象有兩個日本兵下來查看一番,剛才中彈的中年人發(fā)出幾聲慘叫。爾后,地下室上面?zhèn)鱽砣毡颈臓幊陈暎瑤讉€鬼子好象在爭搶什么東西,接著便是一陣激烈的槍響,頃刻爆發(fā)出的絕望的呼叫聲,最后日本兵走了,上面突然死寂如夜,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這個時間,我才發(fā)覺她與我的身子緊緊地偎在一起。我感到了一陣劇烈的不安??膳碌膽?zhàn)爭讓一對素不相識的男女就這樣荒謬地貼在一起,使人無暇顧忌到自己的存在方式是否妥當(dāng),我感到可卑可笑。但此時的我卻不由地把她的側(cè)影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我覺得她確實太迷人了,她的頭齊到我的鼻根,我已經(jīng)聞到了從她的頭上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輕香,我的嗅覺這時才通知了我。她的黑發(fā)均勻地垂貼在白城的脖頸上,圓滑的雙肩、豐腆窈窕的腰肢流泄出女性迷人的青春力。她的臉正毫無表情地向著東邊的煙囪內(nèi)壁,我看見了她的一只丹鳳眼與那密匝匝的長睫毛,她白亮的鼻尖小巧的嘴唇圓溜的下巴。她的旗袍脫掉了,換上一身藍(lán)色的可體的制服,無不流露出女性的嬌美……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中蕩起從未有過的激動,無法抑制的激動。我真想緊緊地抱住她,就在這荒亂年頭,在這生死不測的日子里,完成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襲擊……
這就是我當(dāng)時所處環(huán)境中那種實實在在的意識,我的全部邪念,我的企圖與凱覷!
但我抑制住了,我沒有讓邪念爬上皇位就把它砍殺了。我終于把握了自己,我覺得我不算個壞人。
她似乎已經(jīng)覺察到了我剛才那種騷亂的神態(tài),但她絲毫也不驚慌,從她深邃的目光中透射出自信,一種對多次救護(hù)了她的男人那種崇敬的毫無掩遮的誠意來。這種眼光是極其坦然的。
而我卻羞愧得再也不敢正視她。
鉆出煙囪小口,躺臥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正在痛苦地呻吟。他還沒有死,看見我們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就求救似地看著我,咬著牙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兄弟,我受不了了……從這兒……給我一磚頭……”他吃力地指著自己的腦袋。
我查看了他的傷口,除左胸中彈外,剛才肚子上又被鬼子戳了幾刀,腸子正向外流,他正在艱難地度過他的彌留之際。
“剛才你出去干什么?”我低聲而嚴(yán)厲地問,因為是他暴露了這個洞口。
“大……大便,唉呦……”
我與她相視一眼,無話可說,徑直向外走。
“兄弟,求求你……積善成德……”那個人掙扎著扭動著身子,苦苦地哀求。
我轉(zhuǎn)回去,操起了一塊磚頭。那人感激地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我的手開始顫抖了,但我還是把那塊磚頭狠狠地砸下去……
一聲嚎叫后便再無動靜。我怔怔地站在這個中年人的死尸旁,好久沒緩過氣來,我的心碎了。她走過來拉了拉我,才使我神志清醒。我們惶惶不安走出地下室,從散發(fā)著令人惡心的血腥味的尸堆上踩踏過去,便出了這座未竣工的樓房。這時外面已是滿天繁星,城東西火光搖曳,城外西北方向傳來一陣陣莫名其妙的激烈槍響,面前的大街上除了鬼子的巡邏隊外,死寂得如同地獄般令人可怕。
我們避開大街,從一座座倒塌的房屋中小心地穿過。夜很黑,我們一前一后相隨著走,我聽見背后她氣喘吁吁的呼吸聲,還要不時地停下來招呼著她點(diǎn):“喂,慢點(diǎn),別發(fā)出響聲?!薄拔?,快點(diǎn),緊跟上?!薄拔?,歇一會兒吧?!薄?br>我喊她叫“喂”。
“我叫方桂桂。”她靠近我身邊輕輕地說。
“方桂桂?!蔽抑貜?fù)了一句,好聽。
“你喊我老劉算了?!艺f。
中 篇
幾日后,在中華門外的雨花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日本兵。這個日本兵頭戴小了點(diǎn)的黃色軍帽,肥大的黃色國防服被他高大的身軀穿得反而靈巧而貼體,大頭黃皮鞋又將他的個頭襯高了一寸有余,顯得異??鄡疵?。他的肩頭扛著一桿帶長刺的三八大蓋,刺刀尖挑著一只母雞,手里抓著一只烤熟的鴨,狼吞虎咽地吃。他的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射出令人恐怖的光,但是幾個由于冒失而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市民卻僥幸地逃了過去。他并不理睬他們。他顯得隨隨便便,從一個院子轉(zhuǎn)入另一個院子。
“我怎么成了黃色的魔鬼了?”他在一潭清水前映出自己的面目,苦笑著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日本兵就是王長山扮裝的,自從23日那天與我分散后,他很快就甩開了鬼子,并且一直帶槍在敵人的眼皮西活動。據(jù)我所知,日軍入城后,所有軍人不是被俘就是被殺,余下的早已脫掉軍裝扔棄武器,倉惶逃命去了,還有幾個人敢在敵群中與敵周旋斗膽?唯有王長山例外,忙于逃命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當(dāng)官的都逃了,十幾萬國軍都在逃,你還不逃?他完全可以穿著日本人的服裝,借大搜捕的混亂之際,堂而皇之地逃出南京城郊,逃出危險區(qū),日本人會友好地向他招手的。但他偏偏不這樣做,他的性格在血腥的恥辱中還未完全表現(xiàn)出來,因此他就尋找著機(jī)會表現(xiàn)。
某巷口前有一不大曬場,三個年紀(jì)輕輕的日本兵正在饒有興趣地栽一個茶杯口粗的樹樁,高出地面三尺有余。他們命令一個被抓來的六旬老太婆脫掉褲子,踩著凳子站到樹樁上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老太婆淚流滿面地照作了。但她裹了腳,再加上如此一大把年紀(jì),怎么也站不住,跌下來,鬼子再逼著她上去,再上去再跌下來,如此反復(fù),不大一會了,老人就被折騰死了。三個鬼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旁邊圍觀的鬼子也哈哈大笑,完了,快活地散去,到別處去尋找更新穎的殺人花樣去了。
這一鬧劇的自始自終,王長山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的面孔冷漠得令人可怕,握在手里的鴨肉被他攥得流出了油。那三個青年鬼子前面走,他就吊兒郎當(dāng)?shù)馗诤竺?,把那塊鴨肉毫無感覺地吞下肚中。他看見三個鬼子闖進(jìn)了一個院子里,他就進(jìn)了這家院子對面的另一座院子。他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里只有三間小北房,無人,后墻有出口,可通外面河邊的一片竹林,便返身回來,走進(jìn)了那個院子中。
“嘿!花姑娘,花姑娘那邊大大地有!’他的大手在門板上響拍幾下,粗聲粗氣地喊。他有好幾次都聽見日本兵這樣喊。
三個鬼子聞聲而出,從門里窗里很快沖到他的面前。他并不答理他們的問話,轉(zhuǎn)身朝外走,三個鬼子就擠眉弄眼地跟著,一直走到對面的院口。他攔住了最后一位鬼子,用手拍拍他的肩膀,用手點(diǎn)點(diǎn)地,便引其他兩位向里走。被欄的那位明白其意,極不高興地蹲在臺階上哼哼,想著那等美事,渾身是又急又癢。
行入北房東間,兩個鬼子還未看見花姑娘在什么地方,就自覺兩人的腦瓜碰在一起,“嗡”地一陣急疼急響,暈暈糊糊就要栽倒下去。王長山兩只蒲扇般的大手已將兩顆頭撞擊鐵石般狠撞一起,接著分開,又猛撞一起,如此十多下,那兩個拿在他手里的腦袋頓時變成血糊蘆,兩具尸體也就軟軟地倒他的腳下。
“嘿嘿,嘿嘿,叫你娘的玩夠,回老家玩你奶奶去!”王長山把手上熱呼呼的血液甩了出去,他的下嘴唇已咬出一道很深的血痕來。
坐在門口放哨的那個鬼子聽見王長山在北房呼叫,急不可待地跑了進(jìn)去。剛?cè)腴T,就覺左耳被一只大手狠勁一擰,剛要說聲“莫開玩笑”,就被“呼”地一拳打向墻壁。
王長山把三具鬼子尸體拖入堂間,在墻上用炭灰寫了一行字:“小意思。中國士兵王長山?!彪S后便如前狀般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與方桂桂終于從漢中門附近的缺口處出了城。站在城外,城內(nèi)的火光依然可見,映得城外隱隱約約如同白晝一樣,城西北的夜空上升起一盞盞照明彈,屠殺中國軍民的槍聲與人的呼叫聲不斷地傳來。長江上,敵人巡邏艦的燈光不停地搜索著江面與沿岸的沙丘,其恐怖色彩并不亞于城里。但是一想到離敵人的中心區(qū)遠(yuǎn)了,我心中的威壓似乎減輕了許多。
我們不敢再貿(mào)然前行,橫渡長江需要船只,不用說,船只肯定是找不到了,但只要有塊木板或其它什么器具就可能將就著過去。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向前摸,地上到處都是戶體,不時地把我們絆倒。方桂桂的膽子漸漸變大了,死人對她來說,一點(diǎn)也用不著害怕了,幾天來,經(jīng)她眼睛所見的死尸少說也有幾千幾萬,時間長了,習(xí)慣了,繁感的神經(jīng)麻木了,感覺如同一地土坎垃一樣。她對鬼子也不那么害怕,生與死仿佛并無多大區(qū)別,生則站起,死則躺下,與其活著受辱受難,不如死去省力省心,想開了,真是視死如歸。有時候,我還真為她的大膽行動而擔(dān)驚受怕,僅幾天,我們好象換了魂,她是男人而我就要變成女人了,我的膽子小了許多。
真是慶幸不已,半小時后,我們從某個村子里找到了一塊木板。這正是半夜時分,江上的巡邏艦開過去了,江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我背著木板前面走,她緊緊地跟在后面,還不時地用手托著木板,想減輕壓在我身上的重量。走著走著,忽見前面幾個人影一閃就消失了,我一驚,慌忙爬倒,她也就在我的腳后爬下了。
夜黑風(fēng)巨。沉靜了好大一會兒。
“自己人嗎?”對面有人壯著膽子小聲問。
“自己人?!蔽一卮?。我聽到一了炎黃子孫的語言,便知自己人。
幾個人影慢慢地移了過來,黑暗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借著朦朧的夜光可以看見他們渾身是水,聽到了他們說話時牙齒格格地響,我知道他們是剛從江中爬上來的。
“要過江嗎?”一個黑影摸了摸木板嘆息道,“不行,過不去了,今夜浪大,木板被浪推著過不去,我們試了幾次都沒成功?!?br>我心中一涼,頓時扔掉了木板。
“喂,凍死人了。快走吧,這兒不能久留?!绷硪粋€聲音說。
幾個黑影很快地走遠(yuǎn)了。
無奈,我與方桂桂循原路返回剛才那個村子。這個村子里并沒有鬼子駐扎,但此時的情景比駐有鬼子還要可怕,死寂如獄,夜貓尖叫,死尸累累,血腥熏天。夜晚寒冷難忍,從四處奔來過夜的災(zāi)民并不算少,但誰也不肯吭一聲,不肯弄出一點(diǎn)什么動靜來。有時候,雙方在黑暗中打個照面,也怯于問一聲,各自匆忙找地方藏身去了,因此,在村中碰見幾個活人并不難, 而要聽見一點(diǎn)人的動靜卻實在不易,至于雞狗豬鴨也早就絕跡了。
我們在村北面找到了一間沒有燒掉的民房,屋頂好好的,只是沒有門窗,災(zāi)民們都想偷渡長江,沿江各村的木器幾乎全被搜尋光了。屋里亂七八糟的,鬼子肯定來過這里,但并沒有尸體??簧系奶J席還在,從地上摸到了一條厚厚的棉被,真算有救了。我讓她爬上炕用被子蓋住身子,再去屋里別的地方去找。一會兒又摸到了一張床單,還有一個破了的薄木箱。我將木箱蓋遮住窗口,又將空箱豎起堵住里屋門口,屋里頓時嚴(yán)實了許多,寒氣也不象剛才那么強(qiáng)烈。爾后我就爬上炕,在她對面的墻角里坐下來,把床單緊緊地裹在身上。
“你用被子吧?!彼趯γ孑p聲說。
“你用吧,我穿著棉衣,不覺冷。” 我違心地說。
她從炕上慢慢走過來,把被子丟在我身邊又退回去,縮在那邊的墻角。我站起來,又把被子送過去,又退回這邊墻角。
那邊傳來她輕微的啜泣聲。
我的眼睛也有點(diǎn)發(fā)澀。
“好哥,你家在哪里?”一會兒,她問。
“河南。”
“出來作兵家中人可情愿?”
“雖是抓丁,但父親在日本,干干連連,倒也無所牽掛?!?br>“你看妹子怎樣?”
“……”我胸膛一熱,不知說什么好。
“不配哥?”她的呼吸急促起來。
“不不……哥不配你?!蔽一琶φf。
這話剛完,那邊就窸窸窣窣地響,她抱著被子輕走過來,挨著我蹲下,一張被子裹住了兩人的身子。太突然了,我的心激跳起來。我感覺到她的胳膊與腰肢竟是那么柔軟,一股女人身上散發(fā)的氣息使我的血液急速奔騰,又恍若雷電擊中了我的神經(jīng),使我頃刻間麻木了。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興奮,一種不可抗拒的陶醉,我一動也不動,只怕破壞了這種美的存在。這個時候我什么也不愿想,可怕的南京城,方桂桂父親臨死的情景,縈繞在腦海里的大屠殺槍聲與慘叫聲,我都感覺不到了,我只感到愛的海洋把我淹沒了,我真正開始與一個我所喜歡的女人打交道了,這是多么不容分心的事啊……漸漸地,我抓住了她圓滑小巧的手,我心中還一陣驚顫,只怕她伸出手來打我一個耳光。但她并沒有拒絕,她的另一只手卻伸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慢慢地,她的雙膊抱住了我的雙肩,我們的身子都不由地向炕中間溜,朝一起擠……
這一夜她睡得非常香甜,而我卻失眠了,我反復(fù)思考著我的行動是否荒唐,是否不該容忍,她父親“千萬別讓東洋鬼子把她糟踏了”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轟響,那么我的行為算不算是乘人之危呢?算不算呢?我們從開始相識僅僅只有一天一晌與半個夜晚啊……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4日。清晨,我與她走出了那間民房。這個時候,她已裝扮成一個黑臉的男市民。她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禮帽,那是從我的頭上轉(zhuǎn)移她頭上的。她的頭發(fā)被我用刀子割短了。她的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薄棉袍,腳蹬一雙小點(diǎn)的男式布鞋,這兩件東西都是我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在黎明前從死人堆中剝回來的。這件灰色長袍真是恰到好處,把她那苗條的身材掩遮無遺。她的皮膚又白又細(xì),我讓她用鍋灰把臉與脖子涂抹了一下,直到讓我覺得保險為止。
這種別扭的打扮太讓她難過了,她的眼睛流出屈辱的淚水。
“不要難過,挺過這一陣子就好啦?!蔽逸p輕地說,同時在她那雙迷人的丹鳳眼上送一溫吻。
半早上,鬼子四下出動,如同前一天的燒殺又瘋狂地開始了。我們在那個村子里無法再藏身,加上對郊區(qū)的地形又不熟悉,只好跟上逃難的人們沿著長江盲目地向上游跑。漸漸地越跑逃難的越多,鬼子也越來越多,逃難的人慢慢地聚在一起了,鬼子也趁勢圍了上來,最后幾十個鬼子把我們幾百人毫不費(fèi)力地圍住,押住我們朝前走。這時我根據(jù)城里某些大建筑判斷,我們正被押向下關(guān)方向。馬上,我的后背冒出一層冷汗,我明白,敵人要在那里對我們下毒手了,屬于我們的時間幾乎沒有多少了。我的心激跳起來。我太害怕死了,尤其是今天,我已有了方桂桂,我們還要和和睦睦地過日子呢,我們的前途應(yīng)該是美好的……
方桂桂也同其他的人一樣明白自己的處境,但她并無懼色,反而平靜得如一湖碧水,仿佛身邊并沒有殺人不眨眼的鬼子,而是正要跟我去消遣散步一般。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日本兵始終與我平排,端槍向前走,而且還不時地與他身后的一個日本軍官開著玩笑。他們說的全是日語,我聽得懂。他嘲笑那個軍官是靠拍馬屁當(dāng)官的,而那個幾軍官反駁說,你不拍馬屁就只有永遠(yuǎn)當(dāng)兵。他又說等回國后我定要告訴你老婆你在中國亂搞女人,那軍官苦笑一聲,說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回國,中國人會殺了我們的。說到這兒,兩人都沉默了,不久那軍官因有士兵匯報情況就站住不走了。
我靈機(jī)一動,對那個中年日本兵用日語說:“先生,看來你心中也有苦衷啊?!?br>那日本兵大吃一驚,側(cè)目看著我問:“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國人?!蔽一卮?。
“你的日語說得挺好?!?br>“日本有我的朋友,自然我也會點(diǎn)日語?!蔽蚁咕幍?。
“日本有你的朋友,這么說你是日本的朋友,可對?”
“自然對。”
“好的,你出來,我會向我們的隊長申請放你回去的?!?br>“還有她,她也是我的朋友。”我指著身邊的方桂桂說。
“好吧,你們一道出來?!敝心耆毡颈焦鸸鹂戳艘谎劬娃D(zhuǎn)身向后去。一會兒他持槍跑了過來,手里拿著兩個黃色袖章(日本人赦免中國人的標(biāo)志,一日護(hù)身符),遞給我說:“你們兩個戴上這個,我們的人就不為難你們了。不過我們的中隊長說,既然你們是我們的朋友,就幫我們作幾天飯,我們的人手不夠,作飯必須是可靠的人,朋友幫幫朋友的忙嘛?!?br>“自然可以,謝謝大你的關(guān)照。”我感激地向那日本兵點(diǎn)點(diǎn)頭。
“跟我來吧。”那個日本兵也挺溫和地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跟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說實話,我對這個日本兵的感激是真摯的,雖然他是我們恨之入骨的日本人,我認(rèn)為正是與這個日本兵的相識才保存了我與方桂桂的生命,我應(yīng)該感激他,這恐怕與屈膝求饒賣國求榮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吧,不喪國格不失人格,我覺得我還是中國民,一個較為出色的中國人。
我與中年日本兵的對話,旁邊的難民自然聽不懂,包括方桂桂在內(nèi)。直到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時,她還一直莫名其妙呢。
同日,在莫愁湖附近的某個巷道口,有一矮個日本兵在向他的同伙們展示他的才“卓作”。他把一個中國人押過來,裝入一只大麻袋里,把一小桶汽油潑在口袋上,然后劃著火柴。瞬間,口袋變成火團(tuán),裝在里面的中國人被燒得大聲嚎叫,翻來滾去??诖驮诘厣蠞L動。矮個日本兵用長棍故意把口袋撬進(jìn)大糞池里,那團(tuán)火跌入糞池中就“噗”地一下不見了,矮個日本兵故作驚狀,命令又兩位中國人跳下去打撈口袋。一個拒絕立遭槍殺,另一個慌忙跳下去,卻因寒冷難忍掙扎幾下就沉下溺死了。旁邊好些日本兵拍手叫快,樂得不能自已。
這時,不遠(yuǎn)處有一巷門打開半扇,一個日本兵站在門口呼叫這邊的矮個日兵,矮個日兵正被同伴們夸耀得不知怎樣下臺,聽見叫他,就三蹦兩躥跑了過去。剛進(jìn)門,門就關(guān)住,一只大手捏住脖子把他推到一邊,一把鋒利的刀子晃在他的眼前?!褒攲O子,日你奶奶的,你玩的好痛快呢。”那人說。
“嗷嗷……”矮個日本兵掙扎著卻喊不出聲。
“我叫你這只豬再哼哼?!崩胁暹M(jìn)矮個日兵的心窩,他踢騰了幾下就不動了。
門后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著剛才喊叫的日本兵,他的腰上綁著兩棵手榴彈,拉出的弦正扎在另一扇門環(huán)上。這時候,矮個日兵死了,那人轉(zhuǎn)過來,把一頂軍帽塞在他的嘴里,綁了手,掏出手槍朝天開了兩槍,跳過那邊的墻頭走了。
糞池旁正要散去的鬼子聽見槍響蜂擁而至,剛剛把門瑞倒,就聽“轟隆轟隆”兩聲巨響,一下炸倒了七八個。十分鐘后,足有一個大隊的鬼子集中到這個小院里,查來看去,最后在門房一邊的墻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白粉筆寫的大字:
“小意思。中國士兵王長山?!?br>中年日本兵領(lǐng)著我們來到近城的一個村子里。村子南邊有一個很大的校院,校院中間有一片小樹林,四周全是教室,教室里拼湊一起的課桌上堆著鋪蓋卷,墻上地下掛滿和堆滿了搶來的東西。這里駐扎了一個中隊的鬼子。校門口有一個崗哨,院里的平房上也有兩個來回走動的哨兵。兩個日本軍官正在太陽地兒下爭議什么,中年日本兵向那兩位軍官打過招呼后,就把我們送到大院西邊的廚房里,把我們交給了一位年邁的炊事員。
“阿木老爹,我給你找來兩位幫手,怎公樣?”中年日本兵向老兵笑著說。
“是中國人?”阿木滿臉疑云地看著我們。
“是的,但他們是我們的朋友,我向老爹保證。請你放心好了?!?br>“好了,湊和著干吧。”阿木嘟囔著端著面盆走了。
“兄弟,我叫三川夫,就住在這個院里,今后見面的機(jī)會很多,有事盡管找我好了?!敝心耆毡颈苡押玫剡f給我一支煙,就哼著曲子返回老江邊去了。
三川夫是長崎人,三年前被抓丁至此。說良心話,他是一位正義感很強(qiáng)的日本人,他曾私下對我說過,日本法西斯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是極不得人心的,是違背日本人民意愿的。他說他在中國兩年多,僅僅只打傷了幾個中國士兵,至于中國百姓,他沒虐待過一位。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我的眼睛問:“這話你相信嗎?”當(dāng)時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卻在懷疑。他看出我對他的話不太相信,臉急得通紅,他拉著我避開旁人低聲對我說:“兄弟,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的那位朋友是個女人,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什么?”我大吃一驚,愣愣地看著他,簡直不知所措了。三川夫笑了笑說:“別怕,我早看出來了,她的那雙眼睛實在太誘人,但我只告訴了你,這下你總該相信我剛才的話了吧?”我抓住他的手,無比激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了,時間不宜太久,趁我們中隊轉(zhuǎn)移時,你們最好逃走,等她徹底暴露了身份,我們的色鬼們就會明目張膽地欺負(fù)她,到那時我就無法幫忙了……”“謝謝?!蔽翌H感惶恐地點(diǎn)點(diǎn)頭,但怎么也想不出逃出去的辦法,因為門崗是絕對不允許我們走出校院的。后來,三川夫給我留下長崎的具體地址,說他回國后兩人多多通信,誰料一九四二年,他在江西戰(zhàn)場上不幸身卒,而我也就此失去了唯一的一位戰(zhàn)火中結(jié)交的日本朋友。自然,這是后來的話。
年紀(jì)大了的阿木也是強(qiáng)迫來中國的,他長著一對黃魚眼,看人時表情古怪,說話慢聲慢氣,無話便耷拉下眼皮,專心地干手里的活。但他對我們并不怎么友好,常常按按腰帶上的手槍(弄不清他為什么還帶手槍),意思是說,小心點(diǎn),不老實別怪我不客氣——他心虛得很,他怕我們收拾他。他給我們安排活時總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干活時不許我們站在他背后。廚房里安靜的時候,他就抬起了他的黃魚眼皮,豎著耳朵,瞟瞟我們,再摸摸手槍。有一次,方桂桂剛拿起菜刀準(zhǔn)備切菜,阿木就驚叫起來,作出自衛(wèi)的姿態(tài),弄得我們哭笑不得。看出來了,日本兵對中國人竟是那么地害怕。
開飯的時候,我與阿木把米飯鍋抬到院中,日本兵就敲碗搗勺哄了過來,然后就蹲到一邊各自吃去了。有的在外面吃飽了搶來的東西,此時便躺在鋪上呼呼大睡,或是鉆進(jìn)村里去尋找婦女去了。每每這時,我就格外地?fù)?dān)心方桂桂,一般情況下,我是不叫她出屋子的,屋外的挑水劈柴一類的活我都一個人對付了,屋里的活她總摸摸索索地干,也真干不完。有時汗水在臉上沖出幾個白道道,我就及時地向她暗示,她就偷偷地用柴灰涂抹那些白道道。婦女的嗓門男人最易辨出,她就裝啞巴,阿木向她問話時,她就囈囈呀呀地用手比劃,表示不懂日語,這時我就說,她是啞巴。阿木看看她,嘆息著搖搖頭……
這些都容易對付過去,關(guān)鍵的是她是女人,有好些事情真無法應(yīng)付。比如上廁所,這個院中原有男女公廁,日本人住這后,中間的隔摘被踹倒,兩邊暢通.成為男性大廁,門崗又不準(zhǔn)她出去,真是干著急沒辦法。桂桂第一次想小解,又不好意思對我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就解到褲子里。那一天寒風(fēng)刺骨,屋里也冷嗖嗖,她的腿冰得受不住,難受得掉下淚來。這情景我覺察到了,卻也無可親何,最后我只得去廁所多偵察幾次,一且里面沒人,我立即叫她去,我則站在廚房門口注意動靜,若有人向廁所方向走去,我便大聲地喊道:“小李,快來燒火啦。”這一般都是在大隊鬼子出發(fā)后院中人少了才這樣干。
有一次連住兩天,整個中隊的鬼子都沒有出動,大廁所自然無法進(jìn)去。方桂桂這兩天在用飯上也就非常注意,但是艱難的時刻終于在第二天中午到來了。我看見她那雙丹鳳眼露出焦灼的神光,就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我悄悄地走出廚房,在大院每個角落都轉(zhuǎn)了一遍,但都沒有可藏身的地方,最后我想到我們晚上歇息的地方——堆滿大米袋的一間教師住室,干脆就讓她在那里面完事,然后我們再做做手腳,掩過敵人耳目算了,不這樣干,又有什么辦法吧?我回到了廚房間,正想著怎樣才能把我的意圖告訴她,不料阿木就在這時靠近了我,拉著眼皮,用日語小聲地說:“讓你的老婆去我的住室吧,床下有便盆。”他把方桂桂當(dāng)成我的老婆了。我
詫異極了,差點(diǎn)嚇昏過去,桂桂到底也讓阿木看出來了。爾后我卻非常激動,就象感激三川夫這樣對阿木點(diǎn)點(diǎn)頭,未了低聲說:“阿木老爹,這輩子我們忘不了你。”他卻瞪了我一眼走開了。
自這以后,我們與阿木之間的氣氛活躍了點(diǎn),但他按摸腰間手槍的習(xí)慣并沒有減去多少,兇殘毒辣的日本法西斯對日本士兵的教唆與慫恿是多么深入人心啊,而我與三川夫、阿木之間發(fā)展的這么一點(diǎn)友誼,不管他們究竟出自什么心理,都是難能可貴的。
晚上,我與方桂桂分睡在屋里兩邊的大米袋上,寒風(fēng)在屋頂鳴嗚地叫,裹在身上唯一的一條軍用毯漸漸起不了抵寒作用了,方桂桂悄悄地摸過來,貼著我身子慢慢躺下,我緊張又不無沖動地抱住她。我在她的眼上臉上瘋狂地吻,我覺得我的嘴里咸漬漬地,我吻到了她的淚水。
“桂桂,過去睡吧?!蔽逸p輕地?fù)u搖她。我們這個房間經(jīng)常有日本兵推門查看。
她并不松手,卻爬在我的耳邊輕泣道:“好哥,我真想死,我真不愿再象這樣活下去。你知道嗎,我昨晚作了一個可怕的夢,我一想起它就不寒而栗……”
“噢,有什么夢那么令人害怕呢?”
“我夢見幾個鬼子把我抓起來了,他們幾個正要侮辱我,這時候你出現(xiàn)了。其中的一個日本兵指著我問你:‘你認(rèn)識她嗎?如果是熟人我們就饒了她。’你看了我一眼,卻搖搖頭說:‘這個女人我不認(rèn)識?!戕D(zhuǎn)身就走了……”
“桂桂,這怎么會呢,那是夢呀?!蔽也蛔〉匕参克?。
“是啊,我在夢中傷心地哭了一夜。好哥,你是一個好人,我們應(yīng)該永遠(yuǎn)地活在一起,我們應(yīng)該有一個幸福、平安的家庭。可是,好哥,我覺得我活不長了,鬼子們早晚要把我害死的……”
“不會的,我的好桂桂,只要你這個兵哥在,決不會讓日本人動你一指頭的?!?br>“這我就放心了……不過,好哥,我真想現(xiàn)在就沖出去,摸進(jìn)日本兵的營房里,用刀子一個挨一個把他們宰了,然后就讓他們把我殺死。就在我剩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你就緊緊地抱住我,熱切地吻著我,然后我就非常滿意地去了,雖然我僅只活了二十年,但我毫無怨言,我覺得象這樣死去比茍切偷生活下去要強(qiáng)得多……”
“好桂桂?!蔽以僖淮伟阉Ьo,“桂桂,千萬不要想死,我們要活下去,等熬過了這一陣,我們就會沖出南京城,把我的弟兄們召集起來,我們要把日本人殺個大敗,要讓日本人的臭豬血流成河,把我們中國的恥辱全部沖洗干凈……”
“好哥,那我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br>就在這天晚上零點(diǎn)時分,校院東南角忽然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轟響,睡在屋里的鬼子有三個當(dāng)場炸死,五個重傷,而且,大火將屋里搶來的東西燒個凈光。校院里頓時亂如天塌,吆喝聲咒罵聲哨子聲鬧騰了幾袋煙工夫。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昨晚有人給屋里扔了炸彈,院外的一名崗哨也叫人給捏死了。幾個考查現(xiàn)場的自本軍官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動,平房上架起了重型機(jī)關(guān)槍,兩只警犬在周圍嘔嘔地低聲尖叫,三具血糊糊的鬼子死尸用軍毯裹著直挺挺地放在大院里。這時,一個鬼子從院子皇撿到一塊木板,驚叫著交給一位豬頭軍官,馬上,幾個軍官
圍著木板看來看去,低聲咕嚕著。恰好這時我出來挑水,豬頭軍官看見了我,便用中國話朝我生硬地喊:“喂,挑水的,你的過來的有!”我放下水桶走過去,心中驟然產(chǎn)生了一陣少有的懼怕,但當(dāng)我看見那三具鬼子死尸時,這種懼怕又驟然消失,一股蔑視敵人的氣概使我變得不卑不亢,我神色坦然地走過去。
“喂,你的統(tǒng)統(tǒng)地說來,‘小意思’的這個詞在你們中國的是如何的解釋的!”豬頭軍官盯著我說,周圍的軍官,十幾個鬼子兵一齊迷著眼望著我。
“小意思……”我說?!爸付Y品所代表的心愿小了點(diǎn),這是一般的解釋。”我用日本話慢慢地說。
“嘿,奶奶的!”豬頭軍官臉露兇相,“喇”地抽出戰(zhàn)刀,朝我凝視片刻,猛地轉(zhuǎn)身砍下去,身后一顆碗口粗的毛竹齊腰斷了。
十幾個鬼子惶惶躲開,大家都怔怔地看著那棵大竹緩緩地倒下,我的心開始跳動了,我聽得到。
“你的日語說得不錯嘛。”另一個白臉軍官凝視著我,用日語說。
“是的,我很小就會日語?!蔽艺f。我感到此刻要好好地說話了。
“他是日本的朋友?!比ǚ蛲蝗怀霈F(xiàn)在我的身后,指著我對白臉軍官說。
“好了,自己人,請你看看,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白臉軍官笑笑,把木板朝向我,我立刻看到木板上用墨汁寫的一行大字:“小意思。中國士兵王長山?!?br>我不覺一陣狂喜。王長山,他還活著,而且還跟鬼子干上了。頓時,我心中流過一股激情,膽子充壯了幾分,面前的日本人仿佛變得不堪一擊了。我控制著自己,我只能讓這種激動深深地埋在心底,表面上決不能輕易地流露出一絲一毫來。幾十雙敵人的眼睛盯著我,我在未看木板之前精神上已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了。
“太君,我是商人,他是士兵,無法認(rèn)識?!蔽颐媛峨y色地?fù)u搖頭。
“好的,今后給皇軍多多地打聽,住了王長山我們有賞。好的,你去吧?!必i頭軍官懊喪地?fù)]手道,我如遇大赦般向廚房走去。
“這個王長山,經(jīng)常穿著我們的軍服,一個人單獨(dú)行動,據(jù)統(tǒng)計,我們至少有五十個兄弟死于他的手下了,這也是由于我們渙散的行動所導(dǎo)致的,我們的紀(jì)律必須整頓,這樣才能暴露出這個王長山!”
身后傳來了白臉軍官斯文而帶有牢騷味的說話聲,他所透露的消息使在場的日本人都感到十分驚懼,當(dāng)然我驚喜的心情也是難以描述的。
當(dāng)我回到廚房時,臉色蒼白的方桂桂才與我同時松了口氣。好險呀好險,這時時刻刻都是在玩命啊,假若我不會日語,假若沒有三川夫在危急時助我一言,我可能早就死在豬頭軍官的戰(zhàn)刀下了。草菅人命的時代,這殘酷的戰(zhàn)爭。
“好哥,剛才他們讓你認(rèn)誰呢?”趁阿木不在,她小聲地問。
“王長山?!?br>“王長山是誰?”
“一個中國軍人,一個普通的小兵?!?br> “你認(rèn)識嗎?”
“不但我認(rèn)識,而且你也認(rèn)識……”
“是誰?”
“他就是12日下午救你命的那個大哥。”
“噢,天哪,他還活著?”方桂桂差點(diǎn)驚叫起來。
“不但活著,而且比我們活得更好!”
下 篇
1937年12月5日,上海派遣司令官朝香鳩彥親臨南京,他在得到守城的中國軍隊全部被包圍的消后,立即發(fā)出一連串由他蓋章鑒暑的公文一一“殺掉全部俘虜”其中附有“機(jī)密,閱后銷毀”的字樣。無疑,南京大屠殺是有預(yù)謀的,中國幾十萬人的生命死于一旦,而這道命令就是屠殺南京軍民的無形大屠刀。
敵人入城儀式舉行后,三川夫所在的中隊奉命轉(zhuǎn)移到城北區(qū)大方巷廣場附近扎營,看管俘虜,我與方桂桂也隨日軍進(jìn)了城。在一個廣場上,有很多蘆席搭成的簡易房子,里面住滿了成千上萬的中國軍人,俘虜們被押來后,放下所有的東西,只準(zhǔn)帶一條毯子什么蓋的東西進(jìn)入房中,其實僅只相隔幾小時,就會有敵方一支專門押送的部隊把他們押到城外集體殺害,因為在城中遍地的尸體日軍正頭疼沒法處理呢。自然,有些俘虜因為別的原因,呆得時間就要稍長一點(diǎn),因此幾日里供應(yīng)他們一頓飯的任務(wù)就加派到我們幾個身上。后來,炊事組又添進(jìn)一個腿部受過傷的日本兵,這個日本兵很年青,長得賊眉鼠眼,一看就知不是好人。他的到來對方桂桂造成很大的威脅,聽老阿木講,這家伙曾因找不到婦女發(fā)泄獸性而雞奸過一個二十左右的男青年,名聲好丑,聽了也讓人感到驚悸。而且由于首都電廠職員幾乎全遭殺害而停電又無自來水,我不得不步行到幾百米外一個水井里去打水,所以留在廚房里的方桂桂的處境就更加不妙了。假若這家伙知道字方桂桂的身份,其后果真就不堪設(shè)想了。
其實這家伙一到伙房就特別留意方桂桂了,他的名字叫喬山記。
方桂桂的行動因此變得更加謹(jǐn)慎,為了她的安全,我一連幾天都在觀察地形,我發(fā)現(xiàn)利用大院里的一個地下水道口可以逃出城外,于是就決定在12月18日夜晚行動,不料到了18日這天,一個意外的事情使我立即放棄了我的打算。
這一天,俘虜營里來了幾個身份不明的日本軍人,他們的軍裝與普通軍服也有差異,其行動就顯得更加詭秘,他們是某一特種部隊的人。這天中午,上面命令我們趕做三千個大餅,不得有誤,阿木、喬山記包括我倆在內(nèi)不敢怠慢,撅起屁股干了幾個小時,直到下午四點(diǎn)多鐘才將大餅如數(shù)裝入十幾格蒸籠里,方桂桂蹲在鍋前低頭燒火,阿木與喬山記在爭執(zhí)這場戰(zhàn)爭的時間長短,日本在多長時間里可以征服整個中國了。我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走出門外開始伸展疲憊不堪的腰肢,眼睛卻在觀察大院西邊離伙房只有幾十步遠(yuǎn)的敞著口的水道入口處,心想,今晚一定要逃出去,時間不多了……
這時,又一批俘虜被押了進(jìn)來,這些軍人中摻雜著好些年輕力壯的市民,他們兩個一排兩個一排地緊挨著,也有的十幾個人用一根長繩串起來,更保險的是把他們其中好些人的拇指每兩個用鐵絲扎起來,讓你不得隨便跑掉。兩邊的日兵把長長的閃著寒光的刺刀伸在他們身邊,不時地粗野地喝斥著,并且敢用刺刀隨意地捅誰一下,痛苦的喊叫聲就相繼傳來。我痛苦地看著我的戰(zhàn)友和我的同胞從我面前走過,心中感到巨大的壓抑,一種令我窒息般地壓抑。他們呢,幾乎都要向我望上一眼,看到我身上佩戴的護(hù)身符,再在我的臉上極力地辨認(rèn),那眼光是極其復(fù)雜的,好象是說:“我們不如你,你真幸運(yùn),你是一個僥幸的中國人……”我覺得他們挺羨慕我。但我還看到另一種挑剔的目光,一種卑視的目光,仿佛在說:“敗類,給狗日的鬼子做飯,讓他們吃飽了再去屠殺我們,你算個中國人?”我的臉開始火辣辣地發(fā)燒,我在心里開始為自己辯護(hù):“都是為了逃命,我決不甘心屈服于日本人的!”而且片刻之后竟產(chǎn)生一股激憤:“你們都沒種,不能怨恨我,有種的跟日本人拼去吧,象王長山兄那樣,決不繳槍!”
因此我的目光就變得兇狠起來,看著我們的戰(zhàn)俘有的急忙躲避我的兇狠對視,有的則以比我更兇狠的目光盯著我,然而他們的眼睛太多了,而我就這么一雙,我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了,我那種虛偽的堅強(qiáng)使我產(chǎn)生了趕快退回去、躲開自己同胞的念頭。我的身子正要惴然扭轉(zhuǎn),不料我卻看見正從遠(yuǎn)處走過來的俘虜群中有一雙我很熟悉正在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我詫異地看著那人,看著那人鐵塔般的個頭,心中一陣顫抖,這不是我日夜思念的王長山嗎?他依然穿著那身被炮火燒得千瘡百孔的國軍軍服,一雙辨不清顏色的軟底布鞋被他的腳趾磨出個大洞。他的頭發(fā)燒焦了,臉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道傷痕,胳膊上沾滿赤紅的血斑。乍看去猶如一個剛下屠臺的的劊子手,又如一個大力士乞丐。我們的目光一直對視著,都在默默地探詢著對方:“長山兄,你是怎樣,被俘的呢?他們認(rèn)出了你嗎?”“沒有。沒有中國人告訴他們,他們是不會認(rèn)出我的,至于被俘,那是很簡單的事,碰到他們的手心里了……不過,你是怎么混到這里面的,你混得不錯哇。”“不,這些你都不胡白,我以后會告訴你的?!薄耙院??好吧,以后你就寫封信在我的墳前燒了,就算寄給我了?!薄安弧薄霸僖姲桑值?,希望你與日本人合作的更好些?!薄安?,兄長,你怎么也這樣看待我?!薄铱闯鏊翘皆兊哪抗庖褤诫s了不少敵視,我隱隱感到屈辱,仿若受人誣諂,我真想大呼一聲:“長山兄,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一談!”但我喊不出來,喊出來就會暴露他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他已不再看我。他的眼睛變得更加陌生,好象與我從不相識。這種無法名狀冷落人心的相見太讓我傷心了。我呆呆地看著他那高大的背影遠(yuǎn)去,直到進(jìn)入了俘虜棚中。
晚飯時,三川夫過來了,我把他叫進(jìn)伙房阿木的房間里,頗顯焦急地對他講了王長山的事,自然我沒有道出真名,把王長山說成耿大強(qiáng)。
“這個……”三川夫頗是為難地說,“上面三番五次下令,對俘虜要全部處理,這與前幾日初進(jìn)城時的情景已不同了。說句對不住的話,假若你不在當(dāng)初郊外而也在今日俘虜之列,我即使想救你,也是無把握的啊。”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就這樣死去呀,弄不好,他們今天晚上就會被殺掉。朋友,我不能失去這樣的好兄長啊?!蔽覄忧榈卣f,焦急地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好吧.老劉,我去試試看?!比ǚ虮晃艺媾实挠亚楦腥玖耍K于答應(yīng)了我。“只是,有個什么借口就好辦些……”他看著我說。
“這……你就說炊事組人員拉不開,無水無電又缺柴,需要添人?!?br> “好的,我這就去?!比ǚ蜣D(zhuǎn)身欲走。
“慢著?!蔽液白∷?,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塊金懷表。毫不諱言,這是我從一個日本人身上掏下的,現(xiàn)在就有了它的用場?!鞍堰@個帶去,這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我遞給他。
“這是朋友嗎?”他滿目疑云地看著我。
“我不是送給你,我讓你送給你的上司,好辦事?!?br>他遲疑了一下,接住懷表走了出去。
我就在廚房里忐忑不安地等,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救出王長山,我們今晚就一塊從地下水道跳出俘虜營,逃出南京城。但是久久不見三川夫回來,直到鬼子兵吃完飯,天色快要完全黑下來時,三川夫才慢吞吞地走進(jìn)廚房。他的臉色陰沉沉地難看。
我已感到事情不妙了。
“我無能為力了,很對不起?!彼拷遥涯侵唤鸨砣M(jìn)了我的口袋。
我如遭水潑,愣愣地站著,久久張不開口。
“現(xiàn)有的三千名俘虜已全部交給731部隊,他們有特殊用途。”三川夫用只容第二個人聽清的聲音對我說。
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幾個神秘的日本兵,一種更大的威脅使我感到快要窒息了。
“因為我的行動,我已被正面劃為懷疑分子,明天就要調(diào)離這個中隊,到說不清的地方去……”
“實在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我內(nèi)心一陣?yán)⒕?,不安地抓住了三川夫的手?br> “沒關(guān)系,朋友,人活著就是這樣,我只是為我們的別離而不能再保護(hù)你們感到痛心。”
“三川夫,我們忘不了你?!?br>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方桂桂其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她一直不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但她意識到了喬山記也隨她的目光射向我們時,就趕忙轉(zhuǎn)過身,故意將洗碗水弄得嘩嘩響,以引轉(zhuǎn)喬山記的視線。
但這個家伙還是聽到了什么。
“三川夫,大概又去救一個中國人吧,殺一個中國人如殺狗兒,想怎么殺就怎么殺.你用不著為他們傷心哪?!眴躺接浝湫χf。
“這么說,中國人就不是人。”我看著喬山記,不由得面帶慍色。
“就是不算人,怎么著。老子的腿讓他們打折了,我還沒有成家,哪個女人愿意要我這個瘸腿?他娘的,我與他們不共戴天,包括你在內(nèi),我今天就是把你殺了,也不犯日本法。信不值……”喬山記說著拐著腿站了起來,從桌板上綽起一把菜刀。
方桂桂驚叫一聲,上前護(hù)住我。我慢慢地把她推開。我克制住自己,怒視著喬山記,雙拳緊緊地握起來。
喬山記朝方桂桂狠瞪一眼,掂著刀朝我走來。
“啪!”危急時刻,三川夫上前抽了喬山記一個耳光,順手奪下了切菜刀?!澳锏?,他是我的朋友!”他吼道。
“你娘個X!”喬山記惱怒地罵了一聲。
“敢罵老子。”三川夫一怒,三拳兩腳就把他打倒在地,踩上一只腳,低聲喝道:“小子,告訴你,再敢欺負(fù)我的朋友,我就打壞你另一條腿!”
“打得好,這小子夠損,狠揍!”幾個日本兵站在門口直喝彩。
“大家息怒息怒?!卑⒛緞駝襁@個又勸勸那個,黃魚眼帶著可憐巴巴的哀求。
三川夫走后,喬山記從地上爬起來,瞪著我與方桂桂惡狠狠地冷笑道:“中國佬,嘿嘿,咱們走著瞧,好戲在后頭哩!”
這天晚上,我與方桂桂輪流燒火,忙了大半夜才將十幾籠大餅蒸熟。揭鍋時,來了六個日本兵將我們推開,兩人一籠兩人一籠一齊抬走,送進(jìn)緊挨廠舍(即關(guān)押戰(zhàn)俘的簡易棚)的一所平房里。旋即,從大院東邊的樓房里走出幾個身穿白色大褂,頭戴防毒面罩的日本人,手拿什么器具走進(jìn)去,不到一袋煙工夫又匆匆走出,進(jìn)樓去了。那門口,立即站上一個荷槍的哨兵。
“他們在搞什么名堂呢?”方桂桂問。
我們都爬在窗口向外窺視,夜色朦朧,景物依稀可見。
“他們要在這三千張大餅上做文章?!蔽艺f。
“莫非要下毒?”
“可能?!?br>想到幾千人吃了大餅后會統(tǒng)統(tǒng)死去的慘景,我不由抽一口涼氣,脊背早出了冷汗。坐在鋪上,卻見四周黑乎乎的,呼吸一陣比一陣急促,仿佛遭人活埋一樣。
“桂桂?!蔽逸p聲叫道。
“嗯。”她已在對面的一張床上躺下。
“我睡不著,心里急?!蔽艺f。
她窸窸窣窣地摸過來,鉆進(jìn)我的被窩?!八?,我抱著你?!彼f。
“桂桂,今天我在俘虜?shù)年犖槔锟匆娏送蹰L山?!?br> “怎么,他也被俘了?”
“是的,他依然穿著軍裝,依然是個威武的軍人,只是三川夫也救不了他,據(jù)說他們?nèi)?31部隊的人撥弄,我也懷疑今晚的餅子會涂上毒藥,明天早上送給他們吃的……”
“那怎么辦呢?”
“我們雖然有了護(hù)身符,但仍然被他們監(jiān)視著,而廠舍四周又是鐵絲網(wǎng)又是機(jī)槍,簡直沒法救。”
“這是一個困難。另外,我們也得想辦法逃出去,那個喬山記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今天你又與他鬧了一場,這家伙怎會善罷甘休呢?!?br>“是啊,我們的處境已不妙了,本來我準(zhǔn)備今晚就從大院里那個敞口的地下水道里逃走,可是長山兄來了,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呀……”
“是啊,我們應(yīng)該想個辦法救救他了。”
東方破曉時,我搖醒了剛剛睡去的方桂桂。
“天明以后,你去大院外的廣場上打水時,水井旁有個窄巷,你就鉆進(jìn)去逃走。”我附在她耳邊說。
“那么你呢?”她吃驚地抓住我的手。
“我從大院里這個地下水道走?!?br>“為什么?”
“我要想辦法救救長山兄,救救那三千人。最其碼我可以保證讓同胞們知道那大餅是有毒的,這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那么讓我留下與你一道那么干吧,地下水道我比你熟悉,我從小就在里面玩過?!?br>“不行,這不是兒戲呢,否則我們兩個一個也逃不脫?!?br>“這么說,我們到此就算分離了?”她突然緊緊地抱住我,我覺得她渾身都在顫抖。
“不,我們還會見面的,今后我還要娶你作妻,你知道我是舍不得你的呀,好桂桂,聽話啊……”我心里矛盾極了,我知道我的行動兇多吉少,成功率太小,但我還是流著眼淚安慰她。
“好哥,我不愿聽你的話了,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起,我不愿意在這個時刻離開你。”
“桂桂,我是軍人,我有經(jīng)驗,我會活著逃出去的,我怎么能忍心丟下你一個人去呢?”我的喉嗓發(fā)澀了。
她依然抱著我低泣。
“逃出去后,咱們到紫金山北麓碰面,不見不散。記住,別忘記帶好護(hù)身符,路上要小心,大膽些,機(jī)智些……”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把我抱得更緊了。
門外吹響了起床的哨子,換崗的日本兵踏踏跑來跑去,我與方桂桂情不自禁的擁抱一起默默地對吻著……
清晨,門外的情景使我感到十分突然。廠舍前的平地上,昨天晚上鎖在平房里的十幾籠大餅,早已依次擺在地上,成百鬼子持槍站在四周,離廠舍三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依次擺開幾十件輕重機(jī)槍。一個日本翻譯官手持鐵皮話筒用尖亮的嗓子喊:“中國戰(zhàn)俘們請注意,趕快起來準(zhǔn)備開飯,皇軍為了稿勞你們,特地為你們做了大餅,請注意,一個大房挨一個大房分發(fā),每個房間的戰(zhàn)俘出來時排成一行,不得擁擠,領(lǐng)到餅子后趕快拐回去,否則就以企圖反抗予以槍擊……”
廠舍里的俘虜們被饑餓磨了幾天,現(xiàn)在聽到有一個大餅在等著他們,情緒霎時激動了,他們吵嚷著涌向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大門的打開,或是從板縫里向外觀望著先領(lǐng)餅的人。
我站在伙房前心里一陣緊張,但還不見方桂桂走出那間宿舍。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一支隊伍伸到擱置餅子的地方,有幾個人已領(lǐng)到餅子拐了回去。
我心中火燒火燎,她怎么還不出來呢,等她挑起水桶出了大院,我就會大膽地毫無顧忌地沖上去,可是……
她終于出來了。她把那件灰色棉袍胡亂地披在身上,露出了她那藍(lán)色的制服。禮帽脫去了,光著她那短短的不倫不類的頭。她慢騰騰地臉上毫無表情地不慌不忙地向前走。我驚詫地看著她,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傻了。我剛要喊她快去挑水吧,她卻已走過了放置桶擔(dān)的地方徑直朝廣場中間走去。我正要沖上前拉住她,但已來不及了,只見她一甩胳膊向前緊跑幾步,用她那脆生生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陨ぷ雍暗溃骸爸袊勘值軅儯炞永镉卸?,鬼子要毒死你們,千萬不能吃啊——”
這一聲好不響亮,整個大院里的人霎時愣住了。我木然地站在廚房門口,阿木與喬山記驚訝地張大嘴巴,正從房里向外跑,朝向廠舍的幾乎所有的日本兵都不由轉(zhuǎn)回了頭。那些領(lǐng)餅子的俘虜聽得清白,紛紛向后退,撤進(jìn)了廠舍里。幾個拿上餅子的人紛紛扔掉,吃上的就咔咔嘔吐—而當(dāng)幾個日本軍官清醒過來,吼道“抓住她”時,方桂桂早已幾步躥到地下水道入口處,縱身跳了進(jìn)去。十幾個鬼子慌忙追來,朝下就是一陣亂槍,扔下了幾棵手榴彈……
我眼前一陣發(fā)黑,仿佛剛剛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回想起來真不現(xiàn)實,然而這可怕的事情是真實的,它的確發(fā)生了,令人猝不及防。我的心往下沉,不住地下沉,看見那幾槍那幾顆手榴彈打進(jìn)井就象打在我身上一樣。方桂桂,我的愛,你為什么會這樣匆匆離去呢?是為了挽救長山兄與那數(shù)千名同胞,還是為了救我呢?都是,都是。這付出生命的愛!
這時,鬼子翻譯官又喊叫起來:“俘虜們請注意,不要聽信剛才那個女賊子胡說八道,皇軍好心好意地慰勞大家,怎么會在這里面下毒呢?這不正象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恩將仇報嗎’?”
一個服裝特異的731部隊的人員走了出來,他也不答話,徑直走到籠格前,把一個大餅三下五除二地吃掉,未了,拍拍手說:“你們的看,沒事的有,胡說的斯啦斯啦地有!”說完就退進(jìn)大樓去了。
日本翻譯官又喊:“誰吃掉這餅子,就是對得起皇軍,皇軍馬上放誰出去,否則就是與皇軍作對,將受到嚴(yán)格論處!”
話音落地便是一陣死寂般沉靜,俘虜棚里發(fā)出嗡嗡的議論聲。翻譯官正要再喊,忽聽一個大門中有人拍門,大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餅子!”幾個日本軍官交頭接耳后,立即有一兵卒跑過去開啟那扇門,只見一個高大個頭的人大踏步走了出來,拿起一個餅子也是三下五除二地吃掉,爾后轉(zhuǎn)向那個翻譯官哈哈大笑道:“皇軍先生,我可以走了嗎?”
我快要叫出聲來,他是王長山?。?br>那個翻譯官對一個軍官咕嚕了幾句,便拿起一個“護(hù)身符”,呵呵笑道:“好樣的,夠朋友,夠朋友。你的可以走了,戴上這個,皇軍決不阻撓你,中國之大,天南海北任你游……”
王長山也不言語,伸手接過“護(hù)身符”,大步走出俘虜營,果然無人阻攔。
三千名俘虜中出現(xiàn)了第一個自由的人。
隨后就有人出,吃餅,領(lǐng)護(hù)身符,走出俘虜營順順當(dāng)當(dāng)。到了十點(diǎn)鐘,竟走掉了一半多,剩下的拒絕吃餅的,日本人就把他們押出城去,在玄武湖邊集體槍殺了。后來我才知道,731部隊的特派員給大餅中注入了傷寒菌和副傷寒菌,讓俘虜們吃后再釋放,就會讓他們?nèi)鞑ミ@種細(xì)菌,就會不動一刀一槍地大批地殺害中國人,這就是當(dāng)年日本在中國的細(xì)菌戰(zhàn),其殘忍程度比起槍炮對峙的戰(zhàn)爭已綽綽有余了。
當(dāng)然那個731部隊吃餅的人,他們自然有辦法消除危險。
就在這天中午,在大門外挑水時.我從其他的地方鉆入了地下水道,向俘虜營大院里方桂桂跳下的井口處摸來。水道中黑暗難辨,躲在里面已被敵人瓦斯毒死的市民尸體一個接一個,水血交融,汩汩流淌,腥臭味熏得人難以呼吸。我就在血漿死尸中艱難地向前爬,直到那塊殘白的亮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井口下,幾具炸成幾片,飛濺上去的血團(tuán)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向下滴。完了,方桂桂真完了,我的一切信心與勇氣就在這血肉成堆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無力地倒下了……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日本人侵占南京的第七天中午,一個遍體血污蓬頭垢面衣著檻褸的男人,磕磕絆絆出現(xiàn)在南京城東紫金山北面的一處樹林前,戰(zhàn)爭使他變得如此狼狽不堪,簡直象從地獄中走出的一個魔鬼。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這個魔鬼般的人便是逃出南京城的我—一個落荒的中國士兵。
我苦笑著,從一潭滲有死人血液的死水中,模模糊糊看見了我的面孔,我對著這副令我陌生的面孔苦苦咳笑一聲,如同看見了一個令我十分尷尬的東西。我沿著樹林朝前走,死尸不斷地千姿百態(tài)地送入我的眼瞼。血紅的太陽在紫金山上空傻笑,四周很靜很靜,啁啾的鳥鳴若有若無,間或從西邊送來一陣驟雨般的槍響,使我神經(jīng)質(zhì)地如同中彈般爬倒在地。我的膽子變小了。
下午三點(diǎn)多鐘,我發(fā)現(xiàn)前面的斜坡上躺著一個肥大的渾身血跡面愁腫脹的人。他正在喘喘地呼吸,艱難地扭動著身子,爾后一個翻身便從斜坡上滾翻下來,停在我的面前。我愕然地看著他,感到非常恐懼。他也睜開他那窄小的眼睛,驚異地看著我。好長時間,他突然說:“噢,兄弟,你也出來啦。”
我茫然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連我也看不出來了,我是長山啊?!彼Φ?nbsp;抬起胳膊,朝我勉強(qiáng)地?fù)]手,尷尬一笑。
“長山兄!”我突然山倒般撲上去,抱住他那腫脹的身軀嚎陶大哭,“大哥,你還活著,兄弟還能見到你呀……”
“我活著……”他一把掀開我,支撐著坐起來沙啞著嗓子說:“那餅子里不是毒,是細(xì)菌。兄弟,日本人叫你死,他才不珍惜那幾粒槍子呢,何必去下毒……這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我不愿意被槍子窩窩囊囊打死在那兒,就尋找了這一條死路……只是,現(xiàn)在我后悔了,我昨天真不該帶這頭,這么多人都帶著細(xì)菌出來,要去傳染,去害我們好多的百姓,我心里愧疚啊,早知如此,不如當(dāng)初……”
“大哥……”
“你別靠近我,兄弟,這玩藝兒染上了還真不好受。你別難過,兄長最了解你,你能聰明地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大哥也就放心了……我呢,我原以為吃了大餅后很快就會難受得走不動,就爬上一個陽臺,躺在上面靜靜地等死,可我放心不下這南京城,就找到了這個地方。你看,風(fēng)景不錯吧,睡在這里會把城里發(fā)生的事情看個明白的……”
“大哥,你這會兒感覺怎么樣?”
“不行了,兄弟,剛走出南京城我就不行了,這會兒真是茍延殘喘,還一個勁想跟你說些什么呢?!?br>“大哥,你說吧,我把你背起來咱們走著說吧?!?br>“不,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就在這兒死去我也心滿意足了。告訴你兄弟,南京城中,你大哥一個歪漢,足足殺了日寇成百人,夠本了,吭吭……”他咳嗽起來。
“大哥,你真是英雄,小弟自愧不如啊。”我驚訝地看著他,心中想一定得把他救出這塊險地,一定要救活他——南京城中罕見的英雄。
“去吧,我渴得厲害,從哪兒弄點(diǎn)水來?!彼焉磉吳『糜械囊粋€壓癟的小鋁盆扔了過來。
我好不容易弄了一點(diǎn)凈水,他甜甜地喝著?!白蛱斓哪莻€女人是誰呢?嗓門真亮?!彼麊?。
“方桂桂,咱們第一次救的那個穿旗袍的女子?!?br>“可惜,我始終沒看見她的臉,你不是說她很漂亮嗎?”
“是的,她很漂亮,尤其是她那雙丹鳳眼,可惜,我們永遠(yuǎn)見不到她了……”我悲傷地低下頭。
太陽漸漸西落了,時間不容耽擱。
我猛地?fù)ё∷囊粭l胳膊背起了他。他掙扎著往下墜,并用腳來夾我的腿。我厲聲喊道:“大哥,再不依我,小弟甘愿就地尋死,決不食言!”
他無力地垂下手去。
“我恐怕活不長了,我不忍心讓你也染上這種病?!彼卣f。
“我們很快就會找到象樣的醫(yī)生的,我們都不會死的,我有這個預(yù)感?!蔽易孕诺卣f。
我背著他艱難地向前走。
請諸位記住我們離開這個地方的時間吧,它是1937年12月29日下午4時整。
陽光從樹林外射進(jìn)來,林里斑斑光彩好不耀眼。慘不忍睹的死尸不住地?fù)踝∥业娜ヂ?,我就在這死尸中迂回前進(jìn)。一具女尸裸露全身,仰臥在那兒,腦袋歪向一邊,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奶子被割去了,陰戶里塞進(jìn)一個粗粗的樹樁……
“方桂桂在死前沒有遭到敵人的侮辱嗎?”王長山觸景嘆道。
“沒有。她女扮男裝,一直跟我給敵人做飯。”
“南京城中能保住一個干干凈凈身子的女人真不容易啊。”
“嗯。”我的淚水又悄悄地流下來。
“兄弟,咱們相好一場,我沒有告訴你,三年前,我的妹妹就被鬼子奸污了……”
“她現(xiàn)在還活著?”
“早死了,投河自殺的?!彼臏I水滴入了我的脖頸。
“娘的,日本鬼子,他欠了咱們好大一筆帳!” 我咬牙切齒地罵道。
面前的尸堆中突然躥出一條眼睛煞紅的野狗,惶惶地向前逃去……
后 記
1961年仲秋,我應(yīng)南方一家報社之邀,把我當(dāng)年在南京城中的經(jīng)歷簡寫成文,刊出月旬后的一天,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來到我所在的工作單位找我。
“請問,你就是劉軍同志吧!”中年婦女凝視著我問。
“可以說是吧,只不過那是我的筆名,請問,你是……”
“真是年歲不饒人了,老劉,難道你真的認(rèn)不出我了?”中年婦女失望地眨著一雙好看的丹鳳眼。
“你是……”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確實感到面熟,尤其是那雙眼睛,但仍然想不起她是誰。
“老劉,難道你不記得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城了,我就是方桂桂??!”她聲音急促而激動。
“方桂桂,你就是方桂桂?”我呆呆地看著她。我認(rèn)出來了,她就是方桂桂。
“是啊,我沒有死,跳下水道后,我脫掉了棉袍,順著水道逃出了城。從井口扔下的手榴彈彈片擦傷了我的背部,至今一遇陰雨天,這兒還隱隱作疼……12月19日下午太陽快落山時我來到了紫金山北邊,我在那兒徘徊了一天一夜,沒有見到你,以后就永遠(yuǎn)無消息了。二十四年過去了,我真想不到從報紙上得到你的消息……”
“你說你是12月19日下午太陽快落山時到達(dá)紫金山北邊的?”我不由感到緊張起來。
“是的,大約就是下午五點(diǎn)左右吧?!?br>“唉,天,我是那天下午四點(diǎn)整離開那兒的,前后相差不到一小時啊。”我不無惋惜地說。“是嗎?就差一小時?”她喃喃地說,那雙不失風(fēng)彩眼睛里閃過一絲頹廢的光。
歷史,太可怕了,相錯一個小時,就讓一對苦苦相戀的情人闊別了二十四年。太可怕了,這殘酷的現(xiàn)實,這刁鉆的緣分。
爾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倆都默默地坐著。我有幾次都看見她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中午,我陪她吃了午飯,下午,她告辭要走。我勸攔不下,只好到車站為她送行。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直到車站廣場較清僻的一角,她站住了,但略一思忖,又要往前走。
“桂桂?!蔽液白×怂??!坝惺裁丛捘憔透嬖V我吧,我還是二十四年前的我,你不該把我當(dāng)外人看呀?!蔽业穆曇粲悬c(diǎn)顫抖。
“本來我是拿最大的勇氣來這兒的,但到這里后,可又覺得不便于……老劉,還是告訴你吧,我們的孩子今年已經(jīng)整整二十四歲了?!彼K于說了。
“什么,我們的孩子?”我驚詫地看著她的眼睛,激動地抓住她的手。
她的臉紅了,輕輕抽出了手。“南京事變后的一年,他出生了。整整二十四年了,他還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她的語調(diào)突然悲愴起來。
“什么時候能讓我看兒子一眼呢?”我急迫地說。
方桂桂極力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兒說:“當(dāng)然,我不希望你去找他。這樣吧,中秋節(jié)的時候我讓他來找你……”
“……只是,我至今還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停了一會,她勉強(qiáng)地笑笑說。
我也苦笑了幾聲,搖搖頭說:“劉廣生。廣大的廣,學(xué)生的生?!?br>告別了,列車帶著她飛向遠(yuǎn)處。漸漸地,我看不見她在車窗口揮舞的胳膊,但她那雙迷人的丹鳳眼卻更加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中。
(刊于《參花》1989年第1期 原名《喋血恨愛錄》)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