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斯,長于斯,夢幻于斯的“衣胞之地”,猶如像漂浮于水中央的一張嫩綠的大荷葉,在地圖上是很難找到的。前輩們都自豪地或者詼諧地稱之為“荷葉地”。有個曾經(jīng)在我們村,執(zhí)教多年又懂點兒地理知識的錢姓私塾老先生,他瞧著我們村的居住環(huán)境地形地貌,又說我們村像一只頭朝南浮在青悠悠清澈見底水面上的大烏龜。他說得很形象靠譜。南首的廟宇,像烏龜?shù)念^,延伸至村北的大路,像烏龜?shù)奈舶?。東和西村落邊緣上散居著的房屋院落,又像是烏龜?shù)淖笥覂芍蛔Α?/p>
我們居住的這個“荷葉地”,雜姓并不多。以蘇、徐、萬三姓,和睦相處于村的東南西北中。而又百分之八十向上的人家姓蘇。所以也就靠船下篙,取名“蘇家舍”了。莊子不大,人口幾百。說得夸張點,村東頭燒的肉香味,村西頭聞得著。村內大小河流若干,村外河水纏繞,綠樹成蔭。在興化縣城的東北部,距縣城約50公里之多。上世紀交通欠發(fā)達的六七十年代,出了門,便見河,想出莊,必坐船。船,成了當時的首要交通工具。離了船,寸步難行,與世隔絕。
在我幼小的記憶中,只有冬天的村莊顯得單調而乏味。眼前呈現(xiàn)的好像永遠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樹木,灰色的土墻,灰色的茅屋,灰色的土路……唯有到了春天開始,水是綠的,天是藍的,云朵兒是白的,莊稼是綠油油的。風悠悠地吹,送來縷縷花的芬芳。小鳥唧唧啾啾,落滿庭院和樹頂,鴿子在屋脊上“咕咕”地叫著,梁上燕語呢喃,伴我入夢。草長鶯飛的曠野以優(yōu)美恬靜的環(huán)境給人以美的享受。這才是大自然恩賜于我的祖輩們的一份厚禮。在落日余輝的映襯下,展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的視野里的永遠是那一柱柱一片片一縷縷裊裊升騰的炊煙,猶如畫家筆下的一幅自然美景的彩墨畫。村莊人的相處,融洽和睦。一家有難,眾人相助。小孩抽筋了,婦女生孩了,老人有病了,眾人出錢出力出主意??吹较喟矡o事,大家才會松了口氣。只是一到了深夜,整個村莊顯得清冷漆黑。有時從睡夢中某個角落,偶爾傳出一兩聲“汪汪”的狗叫聲。
走過村東的一座小木橋,便是一片莊稼地。抬眼望去,一條寬闊的南北向的“雄港河”就在眼前了。河面寬六七十米左右。河上沒橋。河的兩岸,專為防洪排澇而修筑的高二米,寬六七米的沙土圩子。土圩上,長著一種叫“丁子槐”的樹木。河岸邊,挨水的地方,密密匝匝長著茂密的蘆葦。有的斜在水面上,是鳥兒們棲身的樂園。夏天,我們常能掏到很多種大小的鳥蛋。大如雞蛋,小如花生米,周身淺綠并斑斑點點。拿回家準能美餐一頓。對岸是望不到盡頭的田野,除了冬天被皚皚白雪覆蓋,便是綠油油一片。小時候,在夏天我常見膽大的伙伴,游泳至對岸,偷些能吃的東西。所以,那邊相對而言對我產生了極大的誘惑。特別是夏天的晚上,“咕哇咕哇”的蛙鼓聲,此起彼伏,簡直就是天籟之音。
某年夏日的中午,大概我也就只十幾歲吧,誘惑超越了我的膽量,我游過了這條大河。上岸,竟發(fā)現(xiàn)堤圩下有一“A”字形的漁棚子。我貓著腰,輕手輕腳走近漁棚的門前。有種“柴門半掩寂無人”的感覺。不料,竟驚動了里邊的一位70多歲的看瓜老人?;ò椎你y發(fā),滿腮的胡須,卻一臉的和善。他看我很不自在的站在了他的漁棚前,能揣測到我這個小家伙肯定又是來偷他的瓜的。老人走出漁棚,笑瞇瞇地摸一摸我的小腦袋,就下了瓜地,摘了二個大水瓜給了我。后又讓我上了漁棚前河面上的一只小木船,將我護送了回來。老人不停叮囑我:下次不準再來了。我捧著大水瓜,連連點頭。
某年秋天的晚上,我和伙伴們得知河的對岸五里開外的一個叫“劉營村”,放映戰(zhàn)爭片《地道戰(zhàn)》的電影。我們幾十個都在十幾歲左右的偷偷結成伴,瞞著家人,在天黑后,跨上堤圩,越過樹林,來到河邊,躍入涼颼颼的河水里,趁著夜色的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們經(jīng)過了一通的折騰,游到了對岸。提著衣和鞋,光著屁股,赤著腳丫,走在銀色的月光下,走在高高低低、道道坎坎阡陌的田埂上。我們摸到那個村莊時,電影早放了。散場,折回,夜色漸濃涼颼颼,又游了過來?,F(xiàn)在想想,恐怕再給我一百個膽量也不敢的。
我八九歲時,從不知人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整天圍著個村莊四處亂竄。村莊是我的天地,田野就是我的樂園。
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我們只能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天生一副的野性與膽量,整日忙碌奔波于廣袤的田野上來獲取我們所想能得到的營養(yǎng)。這里的水,滋養(yǎng)了我們的先輩,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也培養(yǎng)了我們孩提時的聰慧。學會游泳成了我們的天性。出門不遠,便是大河,小河,水田,灌溉渠。有水,就會有魚,有蝦,有螺螄,有河蚌和蜆子……樣樣皆是不錯的鄉(xiāng)野美味。大人們也從不需為我們擔心過。這就是水,賦予了水鄉(xiāng)孩子們應有的野性。
母親為了從小就開始培養(yǎng)我超人的膽量,7歲時,就讓我獨自去村子的南邊,跨過一條大河,一座搖晃不定的小木橋,送午飯給在田間勞作的我的大哥。我記得第一次上了那座小木橋,沒走幾步,木橋就吱吱嘎嘎,搖晃得厲害。到了中間,進退兩難,竟不敢往橋下看一眼,嚇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后來,母親知道我還有這份子的膽量,就讓我去得多了。白天去,傍晚也去。白天走著過橋,傍晚爬著回來。印象中,那邊有一塊長滿荒草的空地上,長著幾棵高大的槐樹,槐樹的下面,埋著幾座野墳。樹頂上,一個挨著一個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鳥窩。白天走近,總覺得陰森森恐怖。夜晚經(jīng)過,突然從樹頂上飛出個喜鵲或烏鴉或貓頭鷹,讓人毛骨悚然。風大或下雨下雪時,看著這座橋,一籌莫展,只能望橋興嘆。
每年的暑假,想開個葷,我準會提著簍子,拿著提罾(一種里下河人取魚的工具),走過那座搖晃不定的小木橋,踫在稻田里,水渠里,小河邊,取魚、摸蝦、拔茅針、摘蠶豆,或被我母親安排去割豬草。在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培養(yǎng)出了我今生的膽量,以至于我現(xiàn)在哪怕是在細雨蒙蒙的夜色里,一人走在荒郊野外或墳塋堆里,我從不曾懼怕過。
村上人想走出這“荷葉地”,別無選擇,只有跨過村西的那條河了。這30多米寬的河,把一個原本為一個自然村,隔成猶如東西的兩半球。雙方彼此接觸往來甚少。那邊兩個生產隊,90多戶人家,以王、陳兩姓居住著。我們這邊四個生產隊。這條河雖然不寬,但水倒是很深。由于在村的西邊,人們就順自然叫它為“西港河”。“西港河”上早年沒橋。只一條小木船,風里雨里云里霧里,孤寂地漂浮在河心的當中。小木船的兩頭,各系著根草繩。草繩的兩端,系在東西岸上的兩棵樹根上,供來回的人,蹲在小木船的一頭,自己牽引著渡河。到了刺骨的冬日,草繩凍得硬邦邦的。有多次,我曾在寒冷的冬天的大早去上學,在渡過這條河時,被硬邦邦的草繩凍得手指頭發(fā)麻難受。后來,村上的干部為了安全和方便,便在這河面上建起了木頭橋。它由八根木頭樁,幾根長短不一的橫木拼著,就成了一座村上人進出的必經(jīng)之路的橋。這橋走上去,好像比村子南邊的那座橋,搖晃得更厲害,吱吱嘎嘎的聲更大更可怕。聽大人說,是河水深,橋樁細而又高的緣故。每當遇到刮大風、下大雨、下大雪,總瞧見老人、婦女、小孩,尷尬地從橋面上,爬過去或爬過來。
一日夏天,聽說那邊有個姓王的老頭,上吊死了。好奇的我們,看熱鬧回來后,突遇刮大風下大雨。我們都是從橋上爬了過來。有幾個膽小的,竟然站在了對岸哭了。
童年時,最值得我回味的,當數(shù)村莊北面的那一片很大的開闊地。開闊地的中間,有一彎彎四米多寬的土路。土路兩側是又深又大的水渠。小時候,我們常在這水渠邊,放風箏,摘野花,拔茅針,麥田里,躲蒙子,稻田里,逮螞蚱和青蛙……夕陽里,看火燒云,看村莊里的炊煙,聆聽村莊里的狗叫聲。
春天,水渠兩邊長著野草,開著野花,蜜蜂蝴蝶空中飛舞。人徜徉于此,猶如走進花的海洋。空氣里,氤氳著特有的泥土芳香。水渠邊,歪歪扭扭稀稀疏疏的楊柳妸娜多姿地吐出了嫩芽,柳絮一直伸垂渠面。
我們牽著吃草的小牛犢,或騎上牛背,或田埂漫步,或聽女人們唱著動聽的秧歌,男人們打著號子。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后,魚兒亂竄,蛙聲四起。我們拿上小提罾,那些鯽魚,鰱魚,長魚,秋魚……總會順著溝渠流淌的水逆流而上,躥到渠里,稻田里,竄到我們的提罾里。聰明的我們一回一個準,沉甸甸拿回家,美美的享受。
這坑洼不平的土路,彎彎曲曲延伸五百多米長。一直至北邊的那個一百多米寬的東西向的“海溝河”。
“海溝河”,它是我童年向往夢幻的一條河。這條河,交通特繁忙。這寬闊的河的對岸不遠,就是“新垛鄉(xiāng)”的政府所在地。遺憾得很,“隔河千里遠”。最羨慕吸引于我眼球的,莫數(shù)那來無影、去無蹤,像刀子似的劈開水面疾駛而過的鄉(xiāng)領導坐的那個“小快艇”了。
夜晚,“海溝河”的兩岸,螢火點點,蛙聲一片,波光粼粼,熱鬧而讓人陶醉。忙活了一天的農人們,來到漁火點綴著的水面,來到清涼的河水里,嬉戲、瘋鬧皆有,這時總會忘了一天的疲勞。
秋天,站在“海溝河”的岸邊,環(huán)顧四周,金燦燦一大片,豐收的喜悅,從大人們的臉上和矯健有力的腳步聲中就能顯現(xiàn)了出來。女人們揮舞著輕巧的鐮刀,男人們的肩上,擔著沉甸甸的稻把,擔著豐收的喜悅。
捕魚人在“海溝河”面上,聚集著小木舟,手握竹篙,雙腳直跺著小木船上的簧板,吆喝著鸕鶿。只見那扎著根脖頸套的鸕鶿,在水面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撲打翅膀,叼著大小的魚。用細長的竹篙,將叼到魚的鸕鶿勾引上船,奪下魚,再將鸕鶿拋入水中。當遇有稍大的魚時,幾十只的鸕鶿圍攻著捕捉。場面甚是迷人,我經(jīng)常一看就是大半天。
“海溝河”,她承載著興盛一時的揚州市與鹽城市大豐縣的“白駒鎮(zhèn)”,旅客往返的水上交通樞紐的必經(jīng)之路。我常獨自好奇地駐足于南岸邊,看著那冒著煙囪的輪船,聽著那揚州口音,開著揚州客船,從揚州灣頭往返的“揚白班”的輪船。當輪船快要到了我們這兒叫做“葛垛營”的碼頭時,總會拉響三聲悠揚的長笛。當輪船靠近碼頭的那一刻,那些背著行囊的旅客們,總是很有秩序地上下著。隨著一聲短促的汽笛聲,當輪船棚頂上的煙囪里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時,輪船的后面,翻滾著浪花,船的后身,猛然向水下一埋沒,輪船就徐徐地離開了碼頭,調轉了船頭,向大豐縣的“白駒鎮(zhèn)”駛去。
我的童年我的夢,就在一天一年的夢幻中度過了我天真而寂寞的時光。我常在心里暗發(fā)誓:我一定要坐上這條神奇的大船,走出村莊,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不知不覺冬天來了。鄉(xiāng)村的冬天來得早,及其的寒冷。路邊光禿禿稀稀疏疏的楊柳落盡了殘葉,顯得孤零零的頂著寒風。水渠邊的泥土路,顯得很脆弱。遇到下雨天,走在這路上,泥團粘得鞋底鞋幫寸步難行,拖得人渾身冒出熱汗來。遇上刺骨的大冷天,走在這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腳下“咯蹦”、“咯蹦”的硬。
忙活了一天的農活,母親坐在煤油燈下,忙個不停地為我們準備寒衣了。我們也會陪著母親,一邊做著作業(yè),一邊聽著母親絮絮叨叨,總覺得童年是倍感的溫馨。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到了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年了。
79年的冬日,我真正登上了從大豐縣的“白駒鎮(zhèn)”“串場河”方向開來的那條神奇的大船的那一天,我是接到縣人武部去報到的通知,去遠在千里之外的上海當兵去了。
當父親陪著我跨上了“揚白班”的大輪船,在一聲短促悠揚的汽笛聲中,輪船里載著一位有著遠大夢想的我,緩緩地離開了碼頭,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荷葉地”,向興化的輪船碼頭駛去。從那一天起,我就算是真正地走出了有著“荷葉地”美稱的村莊,走進了外面精彩的世界,跨進了我夢寐以求的綠色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