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棗兒
二大娘是我的鄰居。
二大娘家有一棵高過墻頭的大棗樹,進入盛果期這些年,一到秋天,棗樹上密密麻麻,一嘟嚕一嘟嚕的棗子壓彎了枝頭。棗子個頭也不小,顏色各異,各有千秋,有的青綠,有的暗紅,有的半綠半紅,有的斑斑點點的紅,就像畫家隨意的潑墨寫意。如果放大開來看,簡直像一件件精美絕倫的景德鎮(zhèn)瓷器一樣,真的是要紅有紅,要綠有綠,讓人爽心悅目,嘆為觀止,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遺憾的是,面對如此勝景,年過八十的二大娘手搭涼棚,只能遠觀,不能近瞧,更不能親手采摘下一顆棗子來品嘗一番。
二大娘在二大爺去世之后,得過一場偏癱,險些要了她的命。治好以后,留下了偏癱后遺癥,那就是行走不便,每日只能靠著一張輪椅,步履蹣跚地門里門外活動一番。
村里人都知道,二大娘年紀(jì)輕、好家伙的時候,生性刁蠻,沒理占三分,三房兒媳沒一個敢招惹。即使三個兒子,一年到頭,除了例行公事拿錢拿糧,也絕少跟她來往。
老大壽高生性懦弱,對老娘百依百順。老娘喊頭痛,壽高就說,是不是感冒了,趕緊去抓藥。一見老娘飯吃得少,壽高肯定就會罵老婆,笨手笨腳連一頓飯都做不好。久而久之,二大娘就專撿這個軟柿子捏,稍不如意,張口就罵。耍起橫撒起潑來,敢躺在壽高的堂屋,一腳蹬翻了飯桌,打翻了飯碗。嚇得大兒媳只會掩面而泣。這兩年,小孫子小牛的兩樁婚事先后是鐵匠挑爐,散了伙,都認(rèn)為跟二大娘不無關(guān)系。大孫子大牛早早分了家,平日里,大牛媳婦只跟嬸子秋菊來往。
老二德高有兒有女,看上去小日子過得不錯,誰知道他生就的一副花花腸子,見了女人就拉不動腿,跟鄰居小媳婦打得火熱。后來奸情敗露,撇下老婆秋菊和兩個兒女,兩人遠走高飛,從此杳無音訊。
老三福高自小慣壞了,生就一副匪脾氣。曾口出狂言,要不是有父母管著,老子早就成土匪了。這樣的家伙,哪個女人敢跟他?不用說是光棍一條。哎,也別說,魚找魚蝦找蝦,物以類聚,還真有一個外地娘們兒找上門兒來,成了他的壓寨夫人,成就了這一對半路夫妻……
麗日晴空中,大紅棗兒炫耀在枝頭,吸引的鳥雀趕來啄上幾口,弄得四周的空氣都變得香甜起來。
“啪嗒”,一個棗兒滾落在地上,在二大娘的眼前停住。二大娘彎下腰,伸手去抓,一抓沒抓到,再抓還是沒抓到。二大娘便取過拐棍,一撥拉,棗兒就滾過來。
二大娘撿起棗兒,在手上擦擦,張口吹吹,才肯入口。其實,紅紅的棗兒上,什么也沒有,二大娘有潔癖。
二大娘有潔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三房兒媳,哪家都有三兩個孩子,一個都不給看,自個兒倒是干凈了,大人孩子卻生疏得很,都離得遠遠的。二大娘說過,等著這些小雜種給我養(yǎng)老送終,我還不是早就埋進黃土堆里了?
小孫子小牛上小學(xué)時,剛學(xué)會了一個成語,叫“種瓜得瓜”,不懂啥意思,二大娘也不懂是啥意思,就回家問父親壽高。壽高瞅瞅二大娘,就說,等你長到你奶奶這么大的年紀(jì),就知道是啥意思了。
棗兒在二大娘癟癟的嘴里,翻過來,滾過去,就是不肯碎身。既是不肯碎身,也不好囫圇吞棗。二大娘只好把棗兒取出來,看了看,嘆了口氣。
二大娘起身,推著小小的三輪車,蹣跚著回到屋里。從鍋灶后,取過石臼,把那顆棗兒放進去,錘碎,用羹匙挖進嘴。呵~~~,一股濃郁的香甜滋味頓時彌慢開來。
二大娘帶著一股滿意的神情,倚在炕頭,迷迷糊糊,似睡未睡。
“啪”、“啪”……隨著幾聲清脆的響聲,二大娘清醒過來。透過窗戶,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手持一根長長的桿子,正在打棗。
二大娘看清了,那是小牛。
小牛提著滿滿一塑料袋棗子,扛著桿子,心滿意足地走了。
有天下午,二大娘正坐在太陽底下,瞇著眼打盹。秋菊跟大牛媳婦來了,見了二大娘,說聲“打個棗兒吃”,然后一個扶著,一個站在板凳上,一根桿子就在樹上啪啪打起來,棗兒隨即啪啦啪啦滾落一地。兩人很快撿滿了小簍子,嘻嘻哈哈,抬腳就走。
有天早晨,二大娘還沒起床,屋外傳來一陣啪啪的打棗聲。透過窗戶,尋聲望去,只見壓寨夫人踏著梯子,爬上墻頭,揮動竹竿,在用力打棗。福高在樹下,一顆顆撿起來,提著就走。
二大娘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涼涼的。
……
一天早晨,聽見有人敲門,我出去一看,原來是二大娘。只見她手里提著一些棗子,硬往我手里塞,邊塞邊急急說:“快拿著,這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棗兒,請你們嘗嘗!”
我連忙說:“這、這怎么好意思?”
“你這孩子,吃幾個棗兒,有啥不好意思!再不吃,恐怕就沒了!”二大娘邊走邊說,“進屋吧,進屋吧。唉唉,我一個孤老婆子,老了老了沒人喜啦。我養(yǎng)的是些啥?是一群狼??!”
望著二大娘遠去的背影,一股難言的滋味兒涌上我心頭……
(字?jǐn)?shù):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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