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過了正月十六,豫西靈寶虢鎮(zhèn)的陳大戶叫來算命的瞎子。一般算三卦,多了不靈驗。頭卦為長者,其實,一家大小,都拉個遍,看看他們的壽。二卦說財運。東家的財運,會跟新來的伙計牽連著。三卦是雜事。見面、瞧病、過壽...包括開私塾、請先生.... 農歷二月二,大家蜂擁到剃頭挑子那里刮胡子、修面、理發(fā)。陳大戶則正坐紫檀木太師椅,族長、街面的商會會長等鄉(xiāng)紳按次序排開。單等應聘而來的先生。
擺開四個菜“開考先生”。
今天,大廚真丟臉!肉切得沒大沒小、薄厚不勻,炒得也不夠火候,白白糟蹋了一碗“醬燒肉”。穿長衫、渡方步,挺起脊梁骨“競走”的先生還真沒法下筷子:孔圣人語,割不正,不食。肉割不方正,烹調得不好,不吃它!
陳大戶又讓:吃吉蛋,吃雞蛋。一個雞蛋,倆蛋殼水上籠打個轉就端下軟嫩像漿糊的“鮮肉”。根本夾不起塊。先生又不能學大家眼疾手快,邊撈邊吃。
芥末粉條上!這里有個民間笑話:一個靈寶學生和老師赴宴,老師教授學生:禮為首,不可失。我咋做,你咋學。這個學生一直照先生樣子學,先生抬腿他起腳;先生點頭他哈腰。先生正吃粉條,見學生比劃著夾,忍不住一笑,粉條從鼻孔鉆出來。學生學不會,直拉先生:“您教我!您教我!”。農家人都嘲笑斯文人那扭扭捏捏的百態(tài),好出文人的洋相。廚師用菜來圓大家的愿。這重施芥末的粉條正等先生上套。
新坐館的先生哪料這些?好不容易沒人下筷子,他心急手緩拉幾根光溜溜的粉條送鼻子底下,未張口,便有噴嚏。止不住,大袖掩著,頭到桌底下,一個勁彎腰撿元寶。幾個主考同圍觀者笑散了身子。
第四道菜,原是“鯉魚跳龍門”,可時常沒福分吃到。就偷換個“青龍過江”。一碗調許多醋、辣椒面的滾燙鹽開水,碗沿上置一條青蔥。寓意:學生會成龍成鳳。看到它,眾人一哄而散。留下孤零零的先生單喝這碗令肺腑翻江倒海的“下午茶”。
先生需要好幾個方面的‘功課’。首先,‘秀才’考試十年、二十年功夫??既⌒悴诺模瑫匠抢镏\取先生或者比先生更好的職業(yè)。考不上,單看他倔的份上,鄉(xiāng)下認可他。第二,是孝子、沒有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的‘壞名聲’。第三,家里有跟學官或者保長是親戚、本家等,有他們推薦或者聯絡。還有,狠打學生出名的!有了這四樣,先生穩(wěn)穩(wěn)當當干到老。 私塾一般安置在祠堂。學生純爺們!歲數從八、九歲到二十歲不等。老師憑棍子維持權威。打學生狠!輕則打頭,打手。打頭見疙瘩,打手紅腫。最重數打屁股!直打得孩子坐不得板凳,走不成路。
老師的住宿在學堂。吃飯由學生家長輪流管。飯,主要是沫糊。沫糊是何物?一種北方人過去嗜食的多味食品。
雜糧面[主要是玉米面]加水泡一夜。早上,鍋加水燒開,把雜糧面糊拌入,煮透。加一些醬菜,鹽巴,辣椒面就成‘糊頭涂腦’的咸沫糊。嚼著吱吱響的醬菜,在喉中呼嚕嚕的沫糊,咸香爽口。人們吃光它,還舔舔碗底,咂吧咂吧舌頭。中午‘盛宴.大餐’是‘酸沫糊’。主料‘酸漿水’系制作綠豆,扁豆之類涼粉廢棄不用的酸味漿水。把它拌些麥面雜糧。泡黃豆,[或嫩玉米粒],粉條,豆腐,蘿卜葉[或油菜苗]。水中放黃豆燒開,加入粉條.豆腐。倒入酸漿糊。待沸,扔入菜葉,舀飯。那個讓人睡夢中都淌口水的酸爽,總也難忘。
晚上,剩飯做主料,加水稀釋,燒開后,雜糧面糊拌如,集湯、菜、饅頭功能與一身的晚飯---甜沫糊,把大家送入夢鄉(xiāng)。
做學生,每年學費是麥子或玉米五十斤。這在民國時期是個天文數字。兵荒馬亂的民國,表面上,上學免費!教師工資高于一切。其實,每個縣城僅有一所官學,僅有幾名教師。其余,全是私學。教育難跟新中國任何時期相比。真實的史實:薪酬跟法幣無關,跟銀元也很疏遠。主要跟糧食、棉花、油料聯系一起。兵餉最貴!一個兵一天薪水是十八斤到三十斤麥子。比縣長的薪水高一倍。一般人扛長工一年除去吃,不過三五百斤糧食。每天平均一斤糧食的工資。一個先生,每天賺三五斤糧食,就很讓人眼熱。
先生多才多藝!會‘六藝’。村里的婚喪嫁娶都少不得先生。算黃道吉日、寫對聯、打鼓、畫畫....每逢誰家來客,都會叫上先生作陪。薪酬就是一頓飯。收人家倆張白紙,先生都怕人家說三道四。
陳地主雇傭長工的考試,和別家一樣,也四個菜....
五六月,瘋狂野長的韭菜臭【丑】得連牛也不瞅。農婦割草一般割些,河里淘洗,河灘晾曬?;丶襾y刀剁剁。一碗青鹽撒下,被“冰雹”砸爛身子的韭菜焉頭蜷身在陶土罐“避暑”。殘冬,田野的韭菜隴蓋著“棉花被”過冬,咸韭菜才讓青黃不接的餐桌多一抹綠意。它加一把辣椒面,水一和,便成菜。來親戚,才熱一勺油澆去。那猶如春雷的聲響,那香噴噴,油汪汪的色相,令腸胃感動。
深秋的芥菜比咸韭菜的命運好不了多少。河里淘洗,沙灘晾曬?;氐郊遥~子和根莖“離婚”。葉切??;根莖切絲。紅的發(fā)紫的小麥面醬分別裝扮它們。油炒面醬,分開醬燒,分開包裝做咸韭菜的“陪房”。這“一妻二妾'陪著農夫過到陽春三月。
窯腦門上曬干的辣椒串揪些放鍋焙焙,石臼搗個稀巴爛。鹽、醋湊熱鬧。菜名:酸辣水子。那個酸辣,叫腦門透汗,叫江姐也咂牙。
還有最高檔的'農家燉人參'。這個“人參”是油菜在初冬的根莖。大拇指粗,半尺來長,連著須和千年山參沒什么倆樣。只是口感苦澀難言。油燒熱,把切麻將塊的“人參”燉煮爛透。那個味,實不敢恭維。
常年親自勞作,主食是谷面饃的小地主試長工:這四個菜,配十多個谷面饃就開考。
長工怎樣一氣吃完那些?一口饃,一口菜,根本吃不快:一口饃,一口湯,根本吃不光。巧長工來個"饃夾菜'.放倆回褲帶,才算過關。
豫西靈寶市虢鎮(zhèn)西華村的地主陳家的如此’好光景‘,讓少東家陳正看來,平平無奇。大伯是掌柜!是保長!整天帶著私塾先生到村里埋人、娶媳婦....二伯還不如個伙計!整天東村、西村賣黃米酒,不時,被打得頭破血流或者被土匪扒光衣物....他父親老三,整天帶著長工割草、馱糞... 作為地主婆的大娘更苦!天不亮就干活!喂豬、磨面、織布...半夜,還在黑地里紡棉花、納鞋底、照看滿炕的孩子。 生來體弱的陳正時常鬧?。壅腥呛⒆拥拈L工都生怕他,死在自己手里。孩時的陳正孤單寂寞。陪伴他總是那雕花的門窗圖案。看著、撫摸著它們,陳正打發(fā)一個個季節(jié)。 陳賡、謝富治解放了靈寶!農會要槍決陳正一家!陳正一家三個父輩被五花大綁。陳正跟大哥也等著處置。
陳正大伯不停喊冤:我不就多了幾畝地!當了保長!可我沒欺負誰!沒有鬧出人命!哪一家不是我忙前忙后給他娶了媳婦?哪一家不是我拉不孝順的兒子在靈前磕頭?大家不搭理他聲竭力嘶的哭喊。合計:他兒子不到二十歲,也看著呆頭呆腦的。能否留下人頭?老二做生意,整天見人點頭哈腰的,沒有民憤!老三在地頭,比伙計都干得歡實!大家計劃完了,留下陳正家的族長讓他說說話。大家安慰陳正大伯停住哭。合計陳正大伯的后事。
陳正家埋了人,挪出了地方,丟棄了田地,背著’地主‘的帽子,陳正進入新社會。 新社會,陳正一家住著一直掉土的爛窯洞。整天整夜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白天,干活。上臺挨批是他們的‘節(jié)假日’。這不用勞作,只需要或蹲著、或跪著,低頭哈腰聽’難聽話‘。村里批斗按正常勞動計分,去鄉(xiāng)里挨批斗加一分,縣里挨批斗加三分。陳正習慣了看父輩的’樣子‘。喜歡聽他們講’地主帶霸‘大伯的’貪婪‘故事:別人雇傭長工給300斤麥,他卻給350斤,還許諾給十斤棉花、十斤油做獎勵!把長工害得,半夜起來干活。雨天不歇,還在牛圈忙活。一個新婚長工,忙得沒時間回家。幸虧人家?guī)兔?,媳婦才懷上娃娃。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組織者也忍不住笑聲。
大家要陳正二伯說家里有錢!他二伯說:臨解放,我哥怕大家分了我家的財,就偷偷帶我埋金磚。人都說,金磚會跑!我哥讓找牛拉套的韁繩綁著金磚。我們一塊一塊搬,半夜才埋了幾十塊。后來,我哥被政府公決,我試圖把金磚貢獻給國家。卻,還是讓金磚跑了。大家不信。嚷著要他繳出來。很多時候,大家還專門組織起來,把他家宅院、田地、墳塋都挖個遍。陳正偷偷問父親?父親說,我沒見過金磚。聽你二伯說,跟長城的磚一般大,只是,特別沉!一個人要好好搬,才搬得動!
爛窯洞一個勁掉土疙瘩嚇唬陳正。下雨時候,更讓他們害怕。陳正二伯用’胡言亂語‘迷惑’窮苦大眾‘的心靈,他們答應給他們一家換房子。五八年’大躍進‘廢棄的豬圈讓他們做安身住所。雖說,低矮、潮濕??刹粫?nbsp;
陳正在這段日子,忙忙碌碌,無所作為。他還是老毛?。赫於道锎е”荆U筆。有時間就畫。大家會奪了本子,批評一番,羞辱一番,扔了本子,看他取拾。 陳正因’成份‘問題,學習再好也難有好果子?;丶覄趧?。已經青年的他,十分想找個媳婦。不等媒人走進家門,就諸多的阻撓和好心的’提醒‘。一個山里的姑娘還是不顧大家的閑言碎語,更不顧他父母的反對。要跟著他。她理由很簡單:我家住深山!難見倆根麻花,難見過二尺洋布,難看個二層樓...他家所在的村卻啥都有!我嫁給陳正,可以天天看,甚至可以摸摸!陳正心里難受,可表面還是喜洋洋。 如此不會’說話‘的新媳婦卻改變陳正一生。陳正很快愛上她。她白天勤于勞作。晚上,從不嫌棄豬圈的住所和病懨懨’要死‘的男人。為了維護家。她針對別人的’臟話‘一直反擊。陳正一家都心里感激她,卻還是怕她給大家招惹’殺身之禍‘! ’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一切都要回歸正常!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政壇最耀眼數鄧小平!億萬民眾的心里最敬服的鄧小平開始了’改革開放‘。才一年,大家就不再餓肚子!大家開始合計新的生活! 陳正媳婦忙著地里的活。從來就不熱愛田地勞作的陳正想著如何:討要宅基地,蓋大瓦房! 自從唐明皇迎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后,楊貴妃家鄉(xiāng)--靈寶人便以皇親國戚自居。姑娘出嫁,戴鳳冠,著紅綢棉褲褂,包裝成豐腴嫵媚的楊貴妃模樣。由于女兒身價不菲,所以,挑女婿不能含糊,考女婿的“試題’’五花八門,小伙兒的長相、言談、氣力都做‘‘大考提綱’’。就連吃飯,也能考女婿是不是‘‘八成’’。
考核通過的女婿身價百倍!不僅得了人家的寶貝,還賺到許多家什。第二年夏天,丈母娘親自給新婚的女婿送’涼’來。其實,丈母娘表面夸女婿:我兒娶個好媳婦!其實,好媳婦是她閨女,她還是王婆賣瓜!這次,她說是怕女婿夏天熱,送涼席、竹門簾。還是怕自己閨女被蚊蟲叮咬。送竹門簾,防蚊蟲進門。送涼席,是為了閨女睡個安穩(wěn)。涼席在女婿身下,沒辦法炫耀!只有在竹門簾繪畫精美圖案,讓大家夸自己家的丈母娘! 繪畫竹門簾就成了一個‘難題’。山村難有高級畫師?!骷摇矝]有錢請。只好尋村子舞文弄墨的上場。每天,準備好飯、好吃喝,陪著‘畫師’。畫師都是非專業(yè)!畫的鳥比豬還要豐滿,畫的山比糞堆還要耐看...忙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情。還討要比三、五塊錢實惠的禮品。算算,足足十個竹門簾的價格。
陳正常干這。只是,沒有收到錢或禮品。甚至吃飯也難。原因是他的身份。再說,大家也是看得起他,才讓他干。單憑這,他就很滿足。 如今,不論成份!還要發(fā)家。陳正決定離開這里,到遠處畫竹門簾。 很容易接到活,價格也不錯!五元。足足值在生產隊一個月的功夫??墒牵愓噶艘粋€致命的錯誤:別人干十天的活,他一個鐘頭就完工!還不等人家把飯做好再讓人家’審核‘。 人家圍著他打量半天,圍著畫打量半天。實在尋不下’話‘。陳正被看得有些發(fā)毛:我做錯啥?他自動把價格減一半。不好意思的‘主家’忙請他吃飯。等吃飽,下一戶人家在等著他。 莊稼還沒有等到秋天,他就蓋好五間大瓦房。全村第一個!全村最奢華的。 大家眼熱不得!打發(fā)兒子、閨女來學畫。胸無城府的陳正來個竹筒倒豆子。學會的徒弟迅速把師父扔出畫竹門簾的行當。
早看不上這倆錢的陳正,想著大名利!他要跟縣文化館的書法家、畫家較量:看誰是真正的、國家承認的書畫家? 真正的書畫家需要考試和比賽。需要參加省舉辦的書畫家大賽。獲取名次有三次,可以加入省級書法、省級繪畫會員。陳正聞聽這些。很犯難:臨帖、國畫都是難題。他原本是自學的。 為了榮譽,他跟靈寶另一個知名書法家-高源偷扒火車到省城書法家協會、省美術館.... 憑借三次省級書畫家比賽的名次,他加入省書法家協會和省繪畫畫家協會。 不滿足這樣,他們又跑北京。憑借倆次在國家書法家大賽的名次。陳正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
轉眼,陳正已經70多!老伴離世十多年,他一個人獨居也十多年。他辯駁:誰說我一個人?大老婆走了,還有倆個小老婆!書法做二奶!小三是國畫!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