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南北朝文學家廋信《枯樹賦》
來源:作者:李巖時間:2015-01-03熱度:0次
讀南北朝文學家廋信《枯樹賦》
李巖
庾信(513~581),字子山,祖籍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南北朝文學家。杜甫稱他“廋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在他的這片代表作中,主題消沉,流露更多的是生命易逝、人生無常的感嘆。下面請和我一起欣賞他的《枯樹賦》:
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抵盤魄,山崖表里。桂桂樹]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云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乃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jié)豎山連,文橫水蹙。匠石驚視,公輸眩目。雕鐫始就,剞劂仍加。平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遷,森梢百頃,搓枿千年。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虻痛褂谒?,或撼頓于風煙。東海有白木之廟,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陸以楊葉為關,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則叢桂留人,扶風則長松系馬。豈獨城臨細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鹑肟招模嗔鲾喙?jié)。橫洞口而敧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千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況復風云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痘茨献印吩啤澳救~落,長年悲”,斯之謂矣。乃為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复笏抉R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枯樹賦作者借《續(xù)晉陽秋》和《世說新語》所記兩則晉人殷仲文、桓溫對樹興嘆故事,演繹敷衍,借闡說樹的榮枯,抒寫自己的鄉(xiāng)關之思。唐張鷟《朝野僉載》記載了這樣一則軼事:“庾信從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輕之。信將《枯樹賦》以示之,于后無敢言者?!逼鋵嶁仔湃氡币郧?,他的文名已經(jīng)震動大江南北,不可能出現(xiàn)文中所說的被輕視的情況。所以這個故事我們只能當小說家言來看。但這也反映出北朝至隋唐的文士視《枯樹賦》為庾信代表作的看法。而《枯樹賦》在寫樹之榮枯時,奢麗宏衍,恣肆夸炫,且極力征事用典,以顯文思富贍,也使此賦在情感充沛、氣骨清健的風格中,帶有齊梁文學的華麗面貌,是庾信文風集南北大成的體現(xiàn)。這篇賦寫作時期不能確定,或根據(jù)上引《朝野僉載》,以為成于庾信羈滯北方的初期。但從本文看,其情調之沉痛與絕望情緒,更接近其晚年頹唐的心態(tài)。
此文翻譯過來既是:殷仲文氣度風流,學識淵博,名聲傳遍海內。因為世道變異,時代更替,他不得不離開京城改作東陽太守。因此常精神恍惚憂愁不樂,望著院子里的槐樹嘆息說:“這棵樹曾婆娑多姿,現(xiàn)在卻沒有一點生機了!”
至于白鹿塞耐寒的松樹,藏有樹精青牛的文梓,根系龐大,遍布山崖內外。桂樹為什么而枯死?梧桐又為什么半生半死?過去從河東、河南、河內這些地方移植,從廣大遙遠的田地遷徙。雖然花開在建始殿前,在睢陽園中結果。樹聲中含有嶰谷竹聲的情韻,聲調合于黃帝“云門”樂曲的律呂之音。帶領幼雛的鳳凰曾來聚集,比翼雙飛的鴛鴦常來巢居。內心深處像陸機那樣,渴望在故鄉(xiāng)臨風的亭上一聽鶴鳴,現(xiàn)在卻只能飄落異地對著明月峽聽猿聲長嘯。
有的樹枝卷曲如拳,根部磊塊隆起肥大,曲里拐彎,形狀有的像熊虎回頭顧盼,有的像魚龍起伏游戲,隆起的樹節(jié)像群山相連,木紋橫看像水池里泛起的波紋。靈巧的木匠驚奇地觀看,有名的魯班也驚訝得目瞪口呆。粗坯雕刻剛就緒,再用曲刀、圓鑿精雕細刻:削出魚、龍密鱗,鏟出龜、鼈硬甲,刮出麒麟尖角,挫出虎、豹利牙;層層像彩紋密布的織絲,片片有如真實的花朵。而被砍削的樹林,卻草木紛披,籠罩在煙靄云霞中,狼籍散亂。
至于松梓、古度、平仲、君遷這些樹木,也曾茂盛勁健,覆蓋百畝,斜砍后繼續(xù)發(fā)芽抽枝,千年不死。秦時有泰山松被封五大夫職銜,漢代有將軍獨坐大樹之下。它們現(xiàn)在也無不埋沒于青苔,覆蓋上寄生菌類,無不被飛鳥剝啄蛀蟲蠹穿;有的在霜露中枝葉低垂,有的在風雨中搖撼顛躓。東方大海邊有白松廟,西方河源處有枯桑社,北方有用“楊葉”命名的城關,南方有用“梅根”稱呼的冶煉場?;茨闲∩皆性伖鸬霓o賦留于后人,晉代劉琨寫下“系馬長松”的佳句。又何止是見于記載的細柳營、桃林塞呢?
至于山河險阻,道路隔絕,飄零異地,離別故鄉(xiāng)。樹被拔出根莖淚水垂落,損傷本根就滴瀝鮮血?;馃胄鄻涞目仗?,樹脂流淌,枝節(jié)斷裂。橫亙在山洞口的斜臥軀干,偃仰在山腰上的軀干中段折曲。紋理斜曲干粗百圍者也如堅冰破碎,紋理正直高達千尋的也如屋瓦破裂。背負樹癭如長著贅瘤,被蛀穿的樹心成了鳥的巢穴。樹怪木精睒眼灼灼,山鬼妖孽暗中出沒。
況且我遭遇國家衰亡,羈居異邦不歸。不能吟詠思人深切的“采葛”詩篇,又怎能如伯夷、叔齊的食薇不辱?沉淪在窮街陋巷之中,埋沒在荊木院門之內,既傷心樹木凋零,更嘆息人生易老。《淮南子》說:“樹葉飄落,老人生悲?!本褪钦f這個意思呀!
于是有歌辭說:“建章宮三月大火之后,殘骸如筏在黃河上漂流萬里。那些灰燼,不是金谷園的樹木,就是河陽縣的花果。”大司馬桓溫聽后感嘆道:“過去在漢水之南種下的柳樹,曾經(jīng)枝條飄拂依依相惜;今天卻看到它枝葉搖落凋零,江邊一片凄清傷神的景象。樹尚且如此,又何況人呢?”
《枯樹賦》是庾信后期詩賦的名篇之一。庾信前期仕梁,西魏破梁時,正出使西魏,后被強留下來;歷仕西魏和北周。由于他曾親經(jīng)侯景之亂和西魏破梁、國破家亡的巨變,親見黎民百姓在戰(zhàn)火中顛沛流離、哀哀無告的慘象,所以他后期的作品,一變仕梁時期詩賦輕艷奇巧的風格,而多抒發(fā)亡國之痛、鄉(xiāng)關之思、羈旅之恨和人事維艱、人生多難的情懷,勁健蒼涼,憂深憤激。唐代詩人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又說他“暮年詩賦動江關”,正是對他后期作品所作的高度評價。作者眼界寬廣、思路開闊,把宮廷、山野、水邊、山上的樹,名貴的、普通的樹都寫到了,又把和樹有關的典故、以樹命名的地方,也都寫了出來。庾信善用形象、夸張的語言,鮮明的對比,成功地描寫出了各種樹木原有的勃勃生機與繁茂雄奇的姿態(tài),以及樹木受到的種種摧殘和因為摧殘而搖落變衰的慘狀,使人讀后很自然地對樹木所受到的摧殘產(chǎn)生不平,感到惋惜。
《枯樹賦》借東晉名士殷仲文起興,有兩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經(jīng)歷與庾信有相似之處,所以雖是歷史人物,卻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場。其次,殷仲文對枯樹的慨嘆,沈痛而雋永,是早已載入《世說新語》的佳話。以此發(fā)端,既顯得自然平易,又為全篇奠定了悲涼的抒情基調。
接下來的“至如”一段,吃緊之處在于“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這一疑問。這里既有同類的反襯,更有今昔的對比,而關鍵在于后者。通過北方貞松、文梓的郁勃生機,自然引發(fā)出對桂樹、梧桐的蕭瑟枯萎的惋惜和疑問。當桂樹、梧桐從原產(chǎn)地移植到帝王之鄉(xiāng),皇宮苑囿時,可謂備極尊寵:“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如上古樂曲,引來鳳凰鴛鴦等象征吉祥的禽鳥。盡管備極榮華,在它們的意識中,始終不能忘卻故鄉(xiāng),風朝月夕,不免悲吟。心靈的折磨,使嘉樹失去了生機。
后皇嘉樹如此,惡木又當如何?《莊子》曾兩次以惡木為寓言,宣明其無用無為的哲學。據(jù)說那些長在路邊的樹,就是因為“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人間世》篇)惠施攻擊莊子也是比之以大木:“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同“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樹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保ā跺羞b游》篇)莊子的哲學這里姑且拋開不論,庾信筆下,連這樣無用的樹木也不能自我保全,難逃被鏟削劈斫的命運。它們不能為建筑材料,卻被他人當作賞心悅目的玩物。為了這個目的,它們被剝去樹皮(“平鱗鏟甲”),削去旁枝(“落角摧牙”),木屑飛濺,宛如生命的剝落,雖然有了碎錦真花的面目,卻不復從前的生機。低賤的惡木也有生命,而人類的砍削又何異于屠殺!砍伐過后,只留下一地狼藉。草樹散亂,煙霞無色。
在洞悉了嘉樹與惡木都必然朽落的命運之后,庾信將眼光投向更遼遠廣闊之處,去書寫樹木的歷史與空間。
樹木蔭蔽著人類,所以人類的歷史也留下了樹的印痕?!吧野夙?,槎枿千年”,不知有多少故事: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樹為大夫,后漢馮異有“大樹將軍”之號:傳說中,有白木之廟,枯桑之社;地理圖標出了楊葉、梅根的字樣;文學領域更有淮南小山叢桂留人的深情、兩晉之交劉琨長松系馬的豪邁,又豈止是由于戰(zhàn)爭而著稱的細柳營、桃林塞這幾個名詞呢?但年代既遠,它們也都掩埋在歷史的角落,“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頓于風煙”,冷落凄清,生意蕭索。
但世間萬般悲苦,莫過于生離和死別;死別則死者長已矣,生離卻是漫延剝蝕,一生無法痊愈的傷口。所以“山河阻絕”一段,血淚縱橫,火殛膏流,殘毀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筆下最驚心動魄的景象。意象詭怪可怖,寫法富于象征性,而一韻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卻又無比壓抑的感受。
“況復”一段,由象征回到自身,代言變?yōu)樽匝?。激烈之后漸歸于平靜,但平靜并非淡泊,而是對命運的承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忍受?!帮L云不感”以下六句,對個人經(jīng)歷做了簡短的概括后,以“既傷搖落,彌嗟變衰”八字總結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賦的提要。末尾的兩闋短歌,雋永深長,至情至痛,再三誦 之,低徊不已。
全篇的“文眼”,即陸機所說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盡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陰影無時不在,而早年國破身辱,生活流離的經(jīng)歷,更會加劇心靈的折磨,無材補天而只能淪為玩物的惡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寫照。所以賦中流露出悲傷到絕望的的情調,不是偶然的。我們可以說這種情調是不理智甚至偏執(zhí)的,但若設身處地,就能理解,并進而同情、欣賞這種無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傳說,天鵝臨終時發(fā)出的鳴聲最美也最凄厲,《枯樹賦》就是庾信的天鵝之歌。
毛澤東吟《枯樹賦》:毛岸英的不幸犧牲,極大地震撼了毛澤東的心靈。他是一位領袖,也是一位感情極其豐富的父親。當彭德懷內疚地對他談起沒有照料好毛岸英時,他久久地沉默著,一支支抽著煙,抬頭凝望窗外那已經(jīng)蕭條的柳枝,輕輕地念叨著《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深沉地回憶了毛岸英短暫的一生。
張玉鳳回憶,1976年1月,周總理逝世,主席忍著極大的悲痛,在病中挺過了一個痛苦的春節(jié)。“5、6月間,主席的健康狀況明顯惡化,6月初突發(fā)心肌梗塞。中央一面積極組織搶救,一面把主席的病情向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區(qū)黨政軍負責同志通報,這在我國還是先例。幸虧主席生命力強,及時搶救過來,讓我們轉悲為喜?!笨蓻]過多久,7月初,朱德委員長又突然逝世。半年時間里,周、朱這兩位和主席并肩戰(zhàn)斗近半個世紀的戰(zhàn)友都走了,主席悲痛萬分,精神大不如前。
有一天,毛主席突然讓張玉鳳找來南北朝時期著名文學家庾信寫的《枯樹賦》。這篇賦寫得很好,但很長,有500多字,主席早年熟讀過。講的是晉朝一個人,來到一棵大樹下,看到這棵大樹過去也有過生長繁盛的時期,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逐漸衰老了,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悲涼。病床上的主席,突然要求張玉鳳給他讀這首賦?!拔易x得很慢,主席微閉著眼睛,似乎在體味賦中描述的情景,回顧他一生走過的路?!?br> 張玉鳳念了兩遍,主席突然說:“你拿著書,看我能不能把它背出來。”張玉鳳說:“我看著《枯樹賦》,他老人家?guī)缀跻蛔植宦┑厝勘痴b出來。他已不能像過去那樣聲音洪亮地吟詩,只能微弱而費力地發(fā)音,一字一句,富有感情地背著。‘此樹婆娑,生意盡矣!……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因為此詩意思頗為晦澀,原本流傳不是很廣,但主席卻非常喜歡?!北痴b一遍后,主席意猶未盡,又讓張玉鳳看著書,吃力地背第二遍?!袄先思业挠洃浟φ媸求@人,他的聲音,他背誦時的表情,我至今歷歷在目,終生難忘?!?br> 讓張玉鳳懊悔的是,當時時間已近半個小時,超過了醫(yī)生的規(guī)定?!盀榱瞬皇估先思姨珓诶?,我只好請他休息。其實那天主席精神還好,他還想講這首賦的內涵。后來我才知道,現(xiàn)代心理學認為,一個人內心的感受和感情要傾吐,讓其盡情訴之,這是有利于健康的。如若不能盡興訴之,反而影響健康?!睆堄聒P為沒能讓主席一吐為快,抒發(fā)心境和感想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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