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其間,所以歌哭:獻給中國地質工作者。從動筆那一刻起,我就進入了地質歷史和國家歷史的“第四季”。
第八章:西北危機
孫文江走進十七軍鐵旅旅部的時候,鐘弘遠正在作戰(zhàn)室訓斥軍需官。
“無論如何要弄到汽油,沒有汽油只有死亡,死亡?!辩姾赀h鐵青著臉色大聲說。
軍需官額頭冒著汗珠,臉色蒼白,顫聲回答:“是,是。”
鐘弘遠扭頭看見走進天井的孫文江,伸手指狠狠指指軍需官,不再理他,轉身快步迎出來,大笑著一把抱住孫文江。
“弘遠大哥?!睂O文江樂呵呵叫道,還做了一個少年時候的鬼臉。
“文江三弟。”鐘弘遠雙臂有力地把他摟起來轉一圈。
自從離開四川就讀黃埔軍校之后,孫文江就讀北京大學,兩兄弟沒有再見面,彼此的消息卻是經(jīng)常打探相知的,幾年之后的再次相遇的確驚喜難抑。
從南京受命奔赴陜西,孫文江帶著小娟先水路后陸路再步行,車馬船幾種交通工具都使用了,在亂哄哄的由南往西北奔逃的人流中輾轉不停,到達西安已經(jīng)是初夏四月。雖說他受命國民政府行政院,但是南京地下黨組織被叛徒出賣的狀況迫使他隱藏行蹤,他不知國民政府特勤調查科是否把他列入偵緝黑名單,他也失去了與地下黨組織聯(lián)系的線索,在復雜情形下,他唯一考慮的是向西北完成馬之遠的托付并把小娟保護好。他沒有辦法自證清白到延安也沒有時間送小娟到延安,于是,他首先想到了駐軍西安的鐘弘遠大哥。
鐘弘遠處于政治軍事矛盾交錯的漩渦中。這是一個在國民政府軍隊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英俊帥氣的少壯派將領,27歲,魁梧身材,國字臉龐,黃埔軍校畢業(yè),歷經(jīng)大戰(zhàn)二十余場,戰(zhàn)功卓著,楊虎城將軍的得力部下。西安事變之后,十七路軍面臨巨大變數(shù),張學良將軍護送蔣介石委員長回到南京后被逮捕,并被軍事法庭判處十年徒刑,后來雖然被蔣介石特赦交軍委“嚴加管束”幽禁于南京,但是已經(jīng)失去回歸東北軍的自由。至于最后被蔣介石帶到臺灣軟禁直到蔣介石臨時前告誡兒子蔣經(jīng)國“此籠中虎不可放歸”,那是后話。當時的西安兵諫的將領和軍隊惶恐不已,東北軍王以哲被殺害,楊虎城將軍正在被國民政府密謀暗算過程之中。十七軍中一些熱血將領抗日情緒依然高漲,兵諫時要求的抗日目的不更改,不愿意參加第六次大圍剿共產(chǎn)黨,準備前出南京上海御敵的行動正在策劃中,就是在這個時候,鐘弘遠接到了軍需官關于汽油柴油缺乏的報告。
那是在1937年的中國,還沒有自己規(guī)模劃的石油生產(chǎn),原先陜北延長有一家清朝建立的石油官廠,但是這個工廠開采生產(chǎn)散十年后因為油井枯竭在1934年停產(chǎn),工廠設備也被偷盜破壞,雖說共產(chǎn)黨陜北紅軍在西安事變后接手開工鉆井恢復生產(chǎn),日產(chǎn)百多公斤的產(chǎn)量只能點燈日用。國民政府軍事依靠的汽油主要來源有兩條途徑:英美海外運送,云南緬甸公路運送。英美雖然還沒有正式與日本為敵,但是日本已經(jīng)開始限制公海航行,東部的海港已經(jīng)逐漸淪陷;云南緬甸公路已經(jīng)處于戰(zhàn)略危機中,日本對緬甸的攻擊正在謀劃中。國民政府軍隊需要的汽油極度缺乏,飛機、坦克、汽車都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已經(jīng)瘦弱得失去了行動能力。
鐘弘遠帶著他們走進會客室,勤務兵連忙倒茶遞水,又端來一些糕點。孫文江和小娟也不客氣,喝水吃糕點,把咕咕叫的肚子裝填了一下。鐘弘遠看孫文江吃了,迫不及待地問:“文江,你是搞地質資源研究的,你快給我們油料啊?!?/span>
孫文江微微紅臉,答道:“鐘大哥,文江有愧。文江這次受國民政府行政院馬之遠老師之命,專程赴西北找石油的,石油已經(jīng)關系國家之命運,文江不敢有辱師命啊,我盡快到酒西盆地去,柳一劍已經(jīng)在那里勘查發(fā)現(xiàn)油苗子,我相信會盡快給大哥找到石油。”
鐘弘遠臉上的失望一掠而過,這才把目光轉向站在孫文江旁邊的小娟,關切地問:“這位小妹妹是誰啊?”
小娟紅了臉,連日的奔波讓她蓬頭垢面,一下看見這么年輕帥氣戎裝整潔的軍官,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她垂頸低聲回答道:“我是小娟?!?/span>
孫文江這才有機會把小娟托付給鐘弘遠,他說:“這是我一個同事的女兒,她母親去世前托付我照看她,我從南京帶她出來,想著您在西安,想請您照顧她,讓她去念書好還是跟在您身邊做事好,由您決定,她不能跟我去鉆大山?!?/span>
鐘弘遠呵呵笑了,他想起了另一個小妹妹林素音,他知道她已經(jīng)飄洋過海學習去了,她倆之間語氣和眉眼有幾分相像,格外關切地問:“小娟,我看你還是去念書吧,去西安醫(yī)科大學學習醫(yī)術,今后給我的將士們治傷,好不好啊?”
小娟點點頭,高興地回答:“兩位哥哥都是好人,小娟聽你們的安排。”
孫文江舒了一口氣,對犧牲的戰(zhàn)友算是有一個交待了。可是,他沒有預料到,在今后的政治生涯中,他如此做埋下了一顆威脅自己的定時炸彈。不把烈士女兒托付到延安,不迅速與地下黨組織恢復關系而去會晤國民黨將軍,這算什么?
軍需官這時又跑進來報告,他有些興奮,說:“延安應允給我們一批汽油,咋辦?”
鐘弘遠眉頭一蹙隨即松開,說:“要,怎么不要,打日本人,怎么不要?”
軍需官兩腿用力一夾,呼地敬禮,轉身要走,又被長官叫住指示說:“回電致謝延安周恩來,為表謝意,鐵旅作為回報資助他們一批生活物資?!?/span>
孫文江心里泛起一陣漣漪,他多么希望大哥與共產(chǎn)黨的密切聯(lián)合啊。
軍需官走后,他們又說起少年時候的往事和分別后的人生道路,正說著,外面突然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一個洪亮的聲音樂呵呵笑著高聲呼喊道,那聲音震得小院子四方回響:“鐵娃,鐵娃,你這個院子里怎么連棵桃花也沒有啊?”
鐘弘遠聞聲跳起來,急忙竄出去,同樣洪亮著聲音喊:“將軍,鐵娃來了!”
來人在一眾隨從陪同下直奔會客室,孫文江和小娟立馬起身恭敬站一旁,這一下,孫文江才看出來人正是大名赫赫的中華民國中央監(jiān)察委員、西北綏靖公署主任,十七路軍總指揮、陸軍二級上將楊虎城。楊虎城中等個頭,身板壯實,方臉龐,眼睛炯炯有神,聲音洪亮,性情豪爽,給人一見威嚴而又威武的感覺。孫文江頓時心生敬意。
“呵呵,有客人啊,請坐請坐。”楊虎城大手一揮,先坐下去。
孫文江恭身作揖,恭敬說:“孫文江久仰將軍大名,萬分敬佩,今天有幸得見?!?/span>
鐘弘遠立即上前介紹,說:“文江是我少年朋友,三弟,地質專家,行政院馬之遠得意門生,奉命前來西北勘查石油。”
楊虎城點頭肅然,說:“拜托專家啊,一滴石油一滴血啊,倭寇大舉侵略指日可待,他們的狼子野心絕不只是東北華北,我們軍隊急需燃油啊,找油的事情能快一天就勝算多一天,你們找油需要什么支持盡管說,油一定要趕快找出來,一定快點!”
孫文江語氣堅決答應道:“一定遵從將軍指令,文江今天就趕往西北,打敗日本侵略軍匹夫有責,請將軍靜候佳音?!?/span>
楊虎城剛從杭州回來,委員長的接見還寬慰著他不安的心,他覺得委員長多少聽從了他們的勸告,委員長心存寬厚,起碼目前沒有殺他之心,反而宴請他吃飯,安排他出國考察,繼續(xù)籠絡他,他懸蕩著的心平穩(wěn)了一些。西安事變之后,張學良被解除兵權軟禁南京各地,這對他是一種威懾,他時刻等待著的那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有落下來。他有幾分放松,這種心情下,他需要看望跟著他一起參加兵諫的部下,同時準備不測一旦發(fā)生的應對之策,畢竟,蔣介石是曹操之類的玩弄心術權謀的陰險之人。蔣介石宴請他時的發(fā)脾氣和對張學良的指桑罵槐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得不防。
孫文江不知道先事變的危機正在發(fā)酵,楊虎城將軍的命運后來極其悲慘,十七路軍也將分崩離析被瓦解,各路將領的歸宿各不相同。他知道他們有要事商談,立馬告辭。
小娟送他出門,淚眼漣漣叮囑:“文江哥哥,你要保重啊,以后要來看我啊?!?/span>
那一刻,孫文江無語呆然,小娟的神情,那不活脫脫就是林素音妹妹嗎?
旅部汽車缺油,只能贈送他四條腿的交通工具,孫文江喜出望外,本來沒有奢望汽車,得來一匹駿馬已是大哥特別關照了,感謝再三,騎著駿馬西去。
陜北延長有石油,那是地質學界都知道的事情,古代人就開始收集河里的油脂電燈照明,后來英國人去勘查過,美國人去勘查過,日本人也去勘查過,鉆鉆看看沒有冒出多少油花花,就下結論說黃土高原沒有多少石油,中國貧油。延長那口井現(xiàn)在控制在紅軍手里,紅軍隊伍里學習地質的人才不少,修復老井和老廠,上鉆機打新井,油產(chǎn)量緩慢提高,日產(chǎn)500公斤的時候有,日產(chǎn)100斤的時候也有,這個產(chǎn)量要支撐全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是不可能的。
孫文江改變主意不去延長,直接去酒泉西部,和正在那邊勘查分析的柳一劍會合。他把韁繩一拉,從北奔的路上掉頭往西,馬蹄得得得,土路上揚起一溜塵煙。
去酒泉的路很遠,大約1400公里,抄山道走直線最少也有1000公里,雖說近了幾百公里,可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危險就增加了許多,孫文江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將軍的急迫讓他感慨,他更加焦急,如果全面爆發(fā)戰(zhàn)爭再度潰敗,就是把國民政府從南京遷都武漢遷都重慶又能怎么樣呢?路途遙遠,他估計需要二十天到一個月,沿途如果做一些地質采樣,那么可能到達玉門會在五月或者六月初。
這樣的估計沒有把丟失馬匹考慮在內。
出了西安城,沿著北去的路走了十天,他選擇了有地質資源考察價值的山谷、河流行走。這一帶的地質概況不理論上陌生,具體感受卻漂浮不踏實,既然延河自古有油脂,延長地下有石油,從大的地質構造上來說,在這個構造區(qū)域也應該蘊藏石油,他這樣想,也就順路踏勘下去。
走到黑虎峁溝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人困馬倦,塵土披拂在他和馬的身上,掩蓋了頭臉衣褲和毛皮,人和馬的眼睛轉到的時候,才在混沌之中看見那是活人活馬。那是一條狹長的山谷,洪水沖蝕形成的山谷里飄來一絲絲硫的氣味,他困頓的兩眼立即睜大了,振奮地搖一搖身子,抖落一片塵埃,狠狠深吸兩口空氣,他驚喜得差點叫起來。那是油苗子的氣味,那是原油鉆出地表特有的氣味。他跳下馬來,沿著溝往深處走,接著他看見了一些焦油印跡,手抓一把砂土,放到鼻孔下,聞得見濃濃的油氣味道。他蹲下來,仔細觀察那一片油漉漉的砂土地,那一刻,發(fā)現(xiàn)的喜悅如浪潮一波一波拍擊心岸,盡管不能肯定有油苗的地方是否蘊藏著值得開采的石油,可是畢竟看見了希望。他的心激烈地跳動,他用地質錘敲打幾塊石片,又取了一些含油的砂土,寫下采樣地點位置,收進背包里。他多想立即報告馬之遠,如果國民政府允許,他會在這里鉆一鉆,或許會有收獲,或許下邊是一座油庫。
突然,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槍聲。
槍聲是從溝的深處傳來的,短暫而急促。槍聲之后,沉寂了大約一袋煙的功夫,幾匹快馬卷著塵土沖出來,一群蒙面漢子瞬間沖到孫文江跟前,把他團團圍住。
“你和前頭那兩個是一路?”領頭的高個子甕聲甕氣問。
孫文江搖頭,抱拳拱手,說:“兄弟是地質技術人員,一人一馬,沒有同伴。”
“不管你是搞球啥的,留下你的馬和銀子,滾路。”
“銀子給你們,馬我?guī)ё撸蒙塘坎???/span>
“敢給老子討價還價?前頭兩個死鬼就是樣子?!备邆€子吼叫道,揚了揚手中的槍。
孫文江掏出錢袋子,那里面有為數(shù)還可觀的盤纏,他平靜地遞過去,然后從馬背上取下自己的背包,掏出背包里的錢,揚手扔給土匪頭子,揚手之間他故意加上幾分暗勁,隨后往旁邊走幾步,離開陪伴自己走了五天的駿馬,冷冷注視著這群土匪,背靠土崖站定了,如果土匪要殺人滅口,他只好以死一拼。
高個子接錢的時候,感受到飛過來的錢帶著旋力撞擊他手掌,心里驚異,冷冷打量他,片刻,對其他人搖搖手,牽了那匹棗紅色的駿馬,一溜煙跑了。
孫文江背后冒出了冷汗,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土匪他不是沒有反抗能力的綿羊,不管能否震懾土匪,土匪都必須掂量掂量。突如其來的事情讓他想起貴州山區(qū)遇到土匪喪命的兩個地質人員,硬抗拒和軟弱順從都難料結果。他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不知道前邊發(fā)生什么事,他拔腿往剛才槍響的地方跑去。
兩個穿黑色衣衫的人趴在地上,身子下流淌出一灘暗紅的血液。他蹲下去伸手摸摸黑衣人的頸動脈,一個已經(jīng)沒有冰涼僵硬,一個還有斷斷續(xù)續(xù)微弱的脈動。他急忙把還沒冰涼的那一個翻過來,他看見一張年輕的臉,眼睛張開眼神渙散,口鼻冒著血,嘴里發(fā)出蚊子般嗡嗡的聲音,那聲音分明是日本話:
“美子,菊子,這里,有,有油。”嗯
孫文江陡然一驚,枕著黑衣人腦勺的手本能地地收回,那腦袋軟不拉幾耷下去,碰到泥土上,手腳抽搐一下,血涌出鼻孔,不能再說日本話了。
孫文江陡然想起襲擊中央資源調查所的黑衣人,他們的穿著幾乎一樣。他翻查他們的口袋,找出一張巴掌大的地質圖,上面沾了血污,上面標注了幾個坐標數(shù)據(jù),在延長和酒泉兩地打了兩個紅圈。孫文江大吃一驚,那張縮印的地圖分明是大地質圖的一個局部,那個局部分明就是A卷宗里的。
天,A卷宗!他心里驚叫道。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