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籍股長
來源:作者:張立新時間:2014-01-07熱度:0次
1
“咚!咚咚!”
有人敲門。門虛掩著,并沒有鎖。來人肯定不是本單位的,要是同事的話,早推門而入了。
袁成孝沒有應聲,視線從電腦上挪開。聽這敲門的聲音,大小適中,不急不緩,先敲了一下,片刻之后,又連著敲了兩下。來人應該是有文化、有涵養(yǎng)、自信、穩(wěn)重之人。敲門聲脆而利落,一點兒不拖泥帶水,不猶豫含糊,這可能是個女的,中年以下。
請進。袁成孝應了一聲。他喜歡揣度每個敲門的聲音,喜歡以此推測來人的身份,準確率頗高。通常情況下,推門直入的,是同事或熟人。敲門聲小而短促的,是問事或辦事的,且沒有背景。像這樣沉穩(wěn)自信的,很可能是手握上級指令,來自己這里走個手續(xù)的。
門開了。進來一位女士,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燙著短發(fā),穿紫色小翻領(lǐng)西服,手上提著黑色小包,不到四十歲的模樣。
是袁股長吧?我叫何媛,天業(yè)公司的,剛請示了你們辛局長,讓到你這里辦個土地證。聲音甜而不膩,舉止內(nèi)斂而不張揚。
噢,請坐。袁成孝指著靠門的沙發(fā)。
謝謝。何媛笑了笑,坐了下來。
申請寫了吧,還有批復文件之類,都要帶來。袁成孝從抽屜里拿出半本稿紙,找出筆。照他的猜測,來人肯定不懂這些,需要他來擬個草稿,或?qū)懨黝C證所需提交的材料。何況,像何媛這樣養(yǎng)眼的女性,自己也是愿意效舉手之勞的。自打當上這個地籍股長以來,袁成孝早已習慣了這些。
都帶來了。何媛又笑了笑,從包里取出一疊紙,遞了過來。
袁成孝接了過來,翻看了幾頁,頒證所需的各類材料似乎很完備。
看袁成孝有些詫異,何媛輕笑著,說,袁股長,我們前兩年辦過另外一宗地的土地證,所以知道你們需要的材料。
聽她這么一說,袁成孝也不由笑了笑。前兩年辦的證,現(xiàn)在還記得所需材料,看來不僅記性好,還很精明。他閃過一絲這樣的念頭。
逐份開始審核資料,非常仔細。袁成孝沒有抬頭,卻感覺到何媛似乎有一絲緊張。
這宗地有二十余畝,有立項,有出讓合同,有用地批復,有頒證申請,有營業(yè)執(zhí)照復印件。似乎還少了什么。
袁成孝略一沉吟,土地出讓金繳清了吧?發(fā)票呢?他仍然沒有抬頭,問。
發(fā)票應該在公司財務(wù),今天忘拿了,我明天馬上給你拿過來。袁股長,你能不能先派人勘丈、填證?我們急等著用土地證,這事辛局長也知道的。何媛這次沒有笑。
又提辛局長。袁成孝心想,這從敲門聲就能感覺出來,不用三番兩次提醒的。
何媛這樣精明,應該不會忘拿發(fā)票的。天業(yè)公司肯定沒繳清出讓金,自己核查材料的時候,何媛似乎有一絲緊張,也許就是怕問出讓金的事。袁成孝暗笑,想從我這里蒙混過關(guān),那是不大可能的。
拿起眼前的內(nèi)部電話,撥了儲備中心的數(shù)字。劉主任,你給查一下,去年出讓給天業(yè)公司那宗地的出讓金繳納情況,我等著,你查了告訴我一聲,好吧。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清晰地回答,不用查,這事我知道,天業(yè)公司去年的那宗地,出讓金交了一半,還欠著一半,我們摧兩次了,說是正在辦貸款,貸款到位后就繳清。
噢,知道了。袁成孝放下電話。出讓金未繳清,是不能頒證的,待繳清之后,我們再勘丈,好吧。他不緊不慢地,將何媛拿來的材料放整齊,抬眼望著何媛,遞了過去。
何媛稍有些驚訝,這才仔細打量起袁成孝來。四十歲出頭,微胖,頭頂略有些禿,胡須刮得很干凈,身穿羊毛衫,一件灰色茄克掛在身后的衣架上。
這樣的年齡,應該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勞階段。何媛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以前辦過許多事,對這個年齡段的人,是很容易搞定的。
何媛將手伸進包里,拿出一張卡,笑著,輕輕放在袁成孝面前。袁股長,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
袁成孝瞄了一眼,500元,超市的代金卡。
2
出了國土局辦公樓,何媛招呼司機,走。
回公司途中,何媛想不明白,袁成孝怎么會這般不近情理,不僅不收禮,還將材料退了回來,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嫌禮輕了?不會,縣城的水平,也就是這個標準。是沒聽到自己說已經(jīng)匯報辛局長的話?也不會,這句話已經(jīng)說兩遍了?;蛘撸遣恢捞鞓I(yè)公司?更不會,天業(yè)公司在縣里,算是響當當?shù)姆康禺a(chǎn)開發(fā)企業(yè),連普通百姓,都聽過的,何況國土局專管土地變更和發(fā)證的股長了。
看來只有一種解釋了,這個袁股長,一根筋。
何媛等不及回到公司,途中掏出手機,撥通了董事長李天業(yè)的電話。
李天業(yè)說,你不用管了,我再聯(lián)系一下辛局長。
3
按照袁成孝的猜測,天業(yè)公司辦證的事,不會就這么罷休。因為何媛離開時,雖然很禮貌地握手告別,可眼神一直很沉靜,很穩(wěn)重,仿佛隱約地告訴他,這事,憑你一個小小的股長,阻擋不了。
想著何媛的眼神,袁成孝搖搖頭,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起身,伸了伸懶腰,用手使勁搓了搓臉,嘴里“啊----”地吐出一口氣。從衣架上取下茄克,穿上。
下班了。三三兩兩地,同事們踱出房間。
袁成孝走向車棚,推出自行車。瞞了一下手表,11:35。得趕快回家,再有二十五分鐘,健升就該進門了。
風很大,夾帶著沙塵,讓人眼睛都睜不大。
從單位回家,要經(jīng)過好幾個十字路口。
袁成孝將自行車踩得飛快,照這個速度,十分鐘就能到家。每次騎車疾行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還年輕,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哥,哥哥。袁成孝清晰地聽見,有人喊。
是成鳳。停下車,循著聲音,望。
果然是成鳳。穿著深藍色運動服,身上灰蒙蒙的,推著自行車,車后跨著兩個筐,正朝自己快步走來。
我喊了你幾聲,你才聽見啊,騎這么快,是回家給健升做飯吧?成鳳笑著,問。也不等回答,從筐里麻利地掏出幾樣菜來,茄子、蒜苔、蔥,裝進一個大塑料袋里,遞了過來。
袁成孝沒有推辭,接了過來。他清楚,即使推,也是推不掉的。說,鳳啊,賣完了早點回家,別太累了。
成鳳答應了一聲,哥,快走吧。又推著車離開了。
袁成孝望著妹妹的背影,一陣心酸。重新騎上車,速度卻慢了下來,不是因為風大,而是想起了一些事。
早年,成鳳高考落榜,招工進了縣印刷廠。沒料到企業(yè)改制,成鳳所在的印刷廠,丈夫祥林所在的百貨公司,職工全部下崗。無奈之下,祥林去了一家飼料廠打工。成鳳走街串巷,風里來雨里去的,推著自行車賣菜。
去年,成鳳夫婦用攢了的錢,買了一戶小院,院里有三間北房,兩間東房,很緊湊,很實用。成鳳兩口子很興奮,搬進了新居。
后來才知道,這戶院落一直沒辦土地使用證,最初登記的那戶人家,聽說定居省城了。到成鳳手中,這院子已經(jīng)轉(zhuǎn)讓了三四次。
記得袁成孝對妹妹說,要想辦證的話,得找到最初登記的那個人,然后辦理過戶手續(xù)。
算了,哥,有好多家都沒辦證呢,咱有購房協(xié)議,怕啥。成鳳的口氣很輕松,像是在談別人家的事。可越是這樣,袁成孝覺得心里越不好受。成鳳購房的時候,自己正在省城培訓,不但一分錢沒幫上,連購房談判的事也沒能參與。如今,成鳳手里拿著購房協(xié)議,以及首次登記的房產(chǎn)證,可房地產(chǎn)的過戶,卻一直辦不了。盡管,像這樣拿著賣方的房產(chǎn)證、土地證,根本就沒有辦理過戶手續(xù)的,在周圍比比皆是。
成鳳的性格很開朗,不管遇著多大的挫折,似乎都難不倒、打不垮她。在這一點上,袁成孝特別欣慰。很多時候,他甚至換角度想,如此自己站在成鳳的位置上,心態(tài)肯定不會這么好,即便出現(xiàn)六神無主、坐吃山空的現(xiàn)象,也說不定。
唉。袁成孝輕嘆了一聲。
4
掏出鑰匙,插進鑰匙孔里,向左轉(zhuǎn)了半圈,聽防盜門“哐當”一聲悶響,袁成孝輕舒了一口氣??磥碲s在兒子前面了,不然的話,鑰匙左轉(zhuǎn)半圈,門就開了。趕快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表,11:52。再有八分鐘,兒子就該到家了。八分鐘,一個菜應該能炒好。
捏著鑰匙,又向左旋轉(zhuǎn)了一圈半,開門進屋。
手里拎著幾個塑料袋,分別裝著黃瓜,這是兒子最喜歡吃的。裝著茄子,這是自己喜歡的。裝著洋蔥,這是玉芳的。飛快地沖進廚房,先拔掉電飯煲插頭,米飯是早晨上班前燜上的,早好了。掏出黃瓜和茄子,倒進盆里。從冰箱里取出幾個鮮辣椒,也放進盆里。將盆置于水龍頭下,打開龍頭,讓水流不大不小地淌著。疾步出了廚房,脫皮鞋,換脫鞋。解了茄克,掛在衣架上。推開衛(wèi)生間門,跨在蹲便器前,解開了褲扣。片刻功夫,洗了手,再進到廚房,盆里水剛剛淹過蔬菜。關(guān)了龍頭,取圍裙系于腰間,剝蔥、洗菜、切菜完畢。從碗柜里拿出水壺,盛滿水,置于電磁爐上燒水。又“啪”一聲擰開液化灶,打開油煙機,開始炒菜。
袁成孝喜歡吃紅燒茄子,做起這菜來也順手。等油沸了,糖起泡了,茄子進鍋,一股香味霎時彌漫開來。他最喜歡這味了,深吸一口氣,抬腕瞅了一眼表。健升該來了。這樣想著,隱約聽房門輕輕地“吧嗒”了一聲。
健升。袁成孝喊了一聲。
片刻功夫,兒子探頭進來。爸,啥飯。
黃瓜洗凈了,先吃一根,再盛飯。
嗯。健升答應了一聲。進來取了一根黃瓜,“咔嚓”咬了一口,脆響。條件反射一般,袁成孝的牙卻像涼了半截,不由伸了伸舌尖,暖了暖牙齦。
紅燒茄子出鍋了。健升的一根黃瓜吃完了。進來取了碗,挨個盛米飯,端上桌。第二個菜,青椒炒洋蔥,也入了鍋。
水開了,電茶壺“嗚----”地連著聲響。這也是健升的活,聽見響聲,他踮著腳步跑進來,關(guān)了電磁爐,拎著水壺出去灌水。
房門又輕響一聲,玉芳進得門來。先嚷一聲,累死了。
袁成孝知道,接下來,玉芳又該念叨,今天有多少個孩子感冒了,發(fā)燒了,打針了,輸液了。
果然,玉芳快人快語,開始炒豆一般,將上午兒科的細節(jié)又重溫了一遍。玉芳是縣醫(yī)院的兒科護士。好幾年了,袁成孝對城里孩子間的流行病了如指掌,甚至,對常見病的治療方案,也能說上一二,全緣于玉芳之口。
醫(yī)院的話題告一段落,玉芳的話鋒照例轉(zhuǎn)到健升身上。兒子,加油啊,今年一定要考上高中,語文、英語、歷史要多背誦。
健升將目光轉(zhuǎn)向袁成孝,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爸爸會照例開導他,語文、歷史要先懂,明白了自然就記住了,無需死記硬背。
半天沒動靜,健升有些詫異。
袁成孝的眉頭有些緊,埋著頭,往嘴里直扒米飯,心不在焉的樣子。
玉芳又念叨,你今天下班倒按時,我緊趕慢趕,累得腰酸背疼,仍然跑到健升后邊了。怕你又加班,來不及做飯,健升午休時間太短的話,下午沒精神。
半晌沒人應聲。
你咋了,累了嗎。玉芳問。
嗯了一聲。袁成孝說,沒事,快吃吧,我們兩個現(xiàn)在就是兩只被中考鞭打的陀螺。
玉芳愣了一下??刹皇菃幔衲暌詠?,健升的午飯和晚餐,讓袁成孝兩口子如臨大敵。六月份就要參加中考,袁成孝夫婦的壓力似乎比兒子要大出許多倍。兒子一進門,就要端碗。午餐吃完,要休息一個小時,以保證下午上課足夠清醒。晚餐時間,在家里只能待二十分鐘,吃完飯又要趕回學校上晚自習。這樣想著,玉芳笑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
健升有些不高興,嚷了起來。爸,媽,即便沒有中考,你們不也是陀螺嗎?好像是我的罪過,也不替我想想,我難道就不是陀螺?
哈哈。袁成孝和玉芳再也忍不住,大笑了出來。袁成孝心里高興,這小子,現(xiàn)在能思考事情了,說出的話,有時候還很在理。
這些日子里,袁成孝眼睜睜看著玉芳給健升不斷施加壓力,他心疼,又無可奈何。在心里無數(shù)次慨嘆,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多大點孩子啊。這樣的慨嘆是不能說出口的,只能像是一個飯后打不出的嗝,隱隱地留在腹中,時間久了,卻又時不時,要沖出來似的,癢。
5
每天上午的事,似乎都比下午要多。
擦桌子,拖地。這是上班前的必修課。
副股長劉小林進來。說,老袁啊,這段日子申請發(fā)證的人太多,還有,今年的衛(wèi)片圖斑也下來了,需要逐宗去現(xiàn)場核查,實在忙不過來了,咋辦。
袁成孝嗯了一聲。這事我知道,咱找機會跟局長申請一下,看能不能從其他股室臨時抽兩三個人過來,應應急。還有,最近你們辛苦了,等我兒子中考結(jié)束,我就能全力跑外業(yè)了,你們可以輪流留守,歇歇。
劉小林哈哈一笑,你這是良心發(fā)現(xiàn)啊,還是假慈悲,或者裝客氣?也不等回答,自顧出去了。
這家伙,總是得理不饒人。袁成孝笑了笑,取出茶罐,捏一撮春尖,丟進杯,沖上水。坐下,從包里取出一塊饃,剛伸到嘴邊,門又被推開了。
一位大娘,滿頭白發(fā),腦后盤一只髻,身穿開襟大襖,拄著一根用樹枝削成的簡易拐杖,神情怒沖沖地,先瞪了一眼袁成孝,啥也不說,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一個小媳婦,瘦瘦小小的,瞅一眼袁成孝,又瞄一眼大娘,也不說話,輕輕坐大娘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孩,五六歲吧,扎著小辮,怯怯地,揪著小媳婦的袖子,站著,目光有些疲憊,似乎沒睡醒,鼻涕亮亮地流出來,小媳婦趕緊拿自己的袖子,替她擦了。
看得出來,這三個是一起來的,應該是祖孫三輩。
大娘,有事吧?袁成孝稍大聲一些,問??此齻冿L塵仆仆的樣子,怕是走了不少路。
大娘依舊氣呼呼地,瞪了袁成孝一眼。半晌,才重重地說,沒事來你這里干啥?我的證呢,拿來!
袁成孝有些糊涂。大娘,你的證怎么會在我這里呢?先別著急,慢慢說,好嗎?
大娘的胸口仍在劇烈地起伏著,帶著哭音,斷斷續(xù)續(xù)講了開來。
原來就是李茂才那本證。袁成孝明白了,這事昨天劉小林剛說過。是石樓鄉(xiāng)柯栳村的一起土地使用權(quán)糾紛,村民梁桂花在自家大門口搭建了一間土房,卻擋著鄰居李茂才的通路了。國土所楊所長現(xiàn)場調(diào)處時,發(fā)現(xiàn)雙方的土地證登記有誤。都是老宅基了,兩戶的墻界,梁桂花院子東南角凸出兩米,李茂才相應凹進一塊。不知怎么回事,土地證上竟然誤將這段墻界拉直了。梁家近三個平方的院子,莫名其妙地、合法化地歸到了李家名下。以前兩戶和睦,相安無事,梁家一間土房,讓矛盾激化了。李家揚言,拆了土房好說,不拆的話,就上訴法院,按照證上所登,將墻界取直。楊所長發(fā)現(xiàn)證上錯誤,當即將雙方的土地證收了回來,昨天剛交到地籍股。
袁成孝拿到證,聽了楊所長的介紹,馬上明白了,這又是建局初期突擊發(fā)證的后遺癥。上世紀八十年代,縣土地部門剛剛成立,為了完成全縣土地使用證頒發(fā)任務(wù),從各單位借調(diào)了一批人,又從社會招聘了一批人,經(jīng)過培訓后,深入各鄉(xiāng)各村,突擊發(fā)證。當時有很多誤測、誤劃、誤登的土地證,這些年慢慢地浮現(xiàn)了出來,像水中的瓢,按下一個,另一個又浮了出來。袁成孝覺得,這幾年來,自己就扮演了按瓢者的角色。
大娘,你的事我們商量一下,過兩天就下去,幫你解決,怎么樣?袁成孝邊聽大娘說,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心說,柯栳村離這里起碼有五十里,這一家三口,咋這么早就趕來了。
沒料到,聽了這句話,大娘竟然號啕大哭。
劉小林等人急忙進來,問怎么了,怎么了。
袁成孝也一臉茫然,自己說錯話了嗎,竟惹大娘如此反映。
你們和梁桂花那妖精都是一伙的,過兩天,過兩天下去,你們是不是就把我的證改了,就把我的院子劃給她了,對不對?!大娘一陣劇烈地咳嗽,邊將手捏成拳,重重地捶自己的胸口。
小媳婦忙喊,我媽有心臟病,不能這么激動的。她右手輕拍著大娘的后背,左手接過袁成孝遞過來的紙杯,先拿到自己嘴邊,“呼呼”地往杯里吹著氣,等開水稍涼了一些,才送到大娘的口邊。
咳嗽稍一平息,大娘又開始哭。
袁成孝稍一考慮,對劉小林說,去辦公室申請一輛車吧。又對著大娘,大聲說,大娘,我們現(xiàn)在就下去!
6
山路,一直是山路。
全縣各鄉(xiāng)各村,袁成孝這些年基本上跑遍了。每年的土地變更工作,以及最近幾年的衛(wèi)片圖斑核實,都是他和劉小林各帶兩個人,分組完成的。對于這片土地,他熟悉、熱愛,甚至憐惜、心疼。在他心目中,眼前這片土地,雖然不廣袤、不富裕,卻始終慷慨,始終無私,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養(yǎng)份,無怨無悔,百年如一。
石樓鄉(xiāng)柯栳村位于干旱山區(qū),以前非常貧困。最近幾年,洋芋價格不錯,而像柯栳村這樣的山區(qū)村,旱地耕作,恰恰注定了許多年來,這里都以大面積種植洋芋為主。以前的土豆,如今成了金豆??妈岽遄儤恿?,甚至有好幾家,還新買了小車,日子滋潤得很。
兩輛車,十幾個人,到了柯栳村。
袁成孝、劉小林、執(zhí)法隊司隊長、楊所長,以及鄉(xiāng)政府派來的兩名干部,在村長陪同下,進了梁桂花家,后邊跟著一大幫瞧熱鬧的人。
查看之后,明白了。梁桂花在門房搭建的小土房,應該是想用作小賣部的。因為里邊已經(jīng)擺放了一些油鹽醬醋之類的日用品。李家、梁家等十幾戶,共用一條巷道,梁家在巷口,她的土房建成后,原先寬敞的巷道,現(xiàn)在只夠通行一輛農(nóng)用三輪,惹來大家埋怨。村長處理了幾次,梁桂花態(tài)度很硬,軟硬不吃。
梁、李兩家都只有女人,男人出外打工了。梁桂花有些緊張,今天這樣的陣勢,還是頭一遭碰到??申噭輾w陣勢,她心里清楚,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善罷干休,不能服軟。于是,她開始一遍一遍地,數(shù)落起了李家的不是。
調(diào)解始終無果,雙方一直僵持著。
袁成孝掏出手機。喂,玉芳,我在鄉(xiāng)下,中午回不去了,你能早點回家做飯嗎,我也沒辦法,晚上我爭取早點回來,掛了啊。
村長招呼,說,家里炒了菜,領(lǐng)導們先吃飯吧。
不必了,不必了,這么多人,咋好勞駕村長你呢。袁成孝趕緊推辭,邊吩咐劉小林,去村長家提幾壺開水來。車上拿了兩箱桶裝方便面,夠吃了。
不想村長不由分說,過去,將車上的兩箱方便面提在手里。說,媳婦已經(jīng)做了煎餅,還炒了洋芋絲,煎餅卷洋芋絲,這是你們最喜歡吃的,我知道,甭客氣了。這兩箱方便面嘛,就算是給我的飯錢吧,哈哈,家里孩子最喜歡吃方便面了。
不能再推了,袁成孝一行人進了村長家。
除了足夠多的煎餅卷洋芋絲,村長媳婦還燉了一只雞。
這頓農(nóng)家飯,讓袁成孝舒服至極,仿佛每個毛孔都在伸著懶腰、打著飽嗝。
飯后,鄉(xiāng)政府分管土地的韓副鄉(xiāng)長來了,派出所民警也趕過來了。
反復勸說,反復調(diào)解,梁桂花就是不松口。
司隊長吩咐,移送法院吧。
在筆錄上摁手印的時候,梁桂花死活不摁。
袁成孝瞅出了一些端倪。說,摁了手印,我們就申請法院,來強制拆除。
梁桂花還是不按,看得出,她對摁手印這事,似乎很害怕。
不摁手印就算了,我們這么多人,都能作證,這筆錄上寫的,沒有錯。袁成孝一刻也不松口。
終于,梁桂花答應,拆了土房,前提是把土地證糾正過來,免得以后再有瓜葛。過去問李茂才母親,就是來上訪的大娘,也同意了。
村長也舒了一口氣,說,這么多年了,除了領(lǐng)取種糧補貼外,誰家也沒在公家寫的、遞交給法院的紙上,摁過手印呢,她是自知理虧啊。
糾紛這么順利就解決了,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料到。記得以前有一起糾紛,情況和這類似,也是違建房占了公用通道,竟然糾纏了兩年。袁成孝們現(xiàn)場跑了十多趟,磨破了嘴皮,也無濟于事。不得已,只能申請法院,對違建房進行了強制拆除。被拆除的那一戶,至今仍在上訪。
臨走,袁成孝去了李家。掏出兩盒藥,遞到大娘手上。大娘,孩子感冒了,今天先吃這藥吧,這個一頓兩片,一天三頓,這個一次沖一包,一天兩次。明天早上領(lǐng)孩子去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看看啊。
藥,是出發(fā)前,袁成孝臨時去藥店買的。
大娘有些驚訝,忽然使勁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啞著聲說,對不住領(lǐng)導啊,我老糊涂了,連一頓中午飯,都沒給你們做啊。
7
內(nèi)部電話響了,袁成孝拿起來,喂了一聲。
對方說,你過來一下。聽得出來,是辛局長。
敲門和推門,這兩個動作,是同時進行的。進局領(lǐng)導的辦公室,袁成孝一般都采取這種方式。敲,是針對領(lǐng)導,禮貌;推,是針對同事,不勞領(lǐng)導喊請進,親近。
辛局長辦公室,還有兩個人。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梳著背頭,國字臉,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五官顯得鋪張而闊綽,像他開發(fā)商的職業(yè)一樣。另一位,就是前兩天見過的何媛。
國字臉的男人,袁成孝認得,就是李天業(yè),縣政協(xié)委員,天業(yè)房地產(chǎn)公司董事長。
見袁成孝進來,李天業(yè)站起身,握手。然后掏出一盒軟中華,抽出一支,遞了過來,謙和地笑著。說,是袁股長吧,我叫李天業(yè),和你們辛局長是同學,這位是何經(jīng)理,你們見過的,請吸煙。
袁成孝接過煙,點著,沖何媛點點頭。
老袁,李董申請給去年出讓的那宗地頒證,你給審核辦理一下吧。辛局長待他們寒暄完畢,才對袁成孝說。
辛局,這事恐怕不行,我已經(jīng)查了資料,李董那宗地還沒有繳清出讓金呢。
嗯,這事我知道,他們申請頒證,就是想以證貸款,以貸款繳出讓金,對吧,李董。辛局長似乎對袁成孝的解釋不以為然。
李天業(yè)趕緊點頭。辛局長說的對,等貸款一到,我們馬上繳清出讓金。事成之后,還要好好感謝你們呢。
李天業(yè)將“好好感謝”幾個字說得挺重。
袁成孝明白他的意思,卻只是笑了笑。停了片刻,依然我行我素。李董,這事真不行,你還是想想其他辦法吧,如果出讓金繳清了,我馬上頒證,一刻也不會耽擱??跉饫?,沒有商量的余地。除非……袁成孝頓了一下,除非,辛局讓其他人去辦。
話到這個份上,李天業(yè)已經(jīng)明白了。他不再多言,站起來,仍然笑著,伸出手。說,那算了,不為難袁股長了。
袁成孝握住李天業(yè)伸過來的手,說,不好意思。
李董的手很有勁,卻很隨和。
送走了李天業(yè)。辛局長笑了。說,老袁啊,你可真行,不愧是十幾年的地籍股長了。
咱不能把不疼的手指頭,往門縫里塞吧?袁成孝也笑了笑,說,有些不卑不亢的味道。
噢?你的意思是,我給你設(shè)計了門縫?辛局長一字一頓地問。
我哪是這個意思呢,辛局,你別給我扣帽子,我可受不起。再說了,即使你給我門縫,我也得鉆呀。袁成孝和辛局長年齡和資歷都相仿,沒有外人的時候,兩人偶爾會調(diào)侃一下。
就你會拍馬屁,那這次怎么不鉆了?還說除非我讓別人辦,虧你想得出來。辛局長口氣里有些不高興,臉上卻仍然帶著笑。
這回的門縫太窄了,想鉆都鉆不進去。袁成孝努力著,想把這個話題說得輕松一些。
辛局長哼了一聲,說,我也怕鉆這樣的門縫,可現(xiàn)在的企業(yè),大都本事通天,我也惹不起。何況,天業(yè)是我同學,人不錯,信譽也挺好,這幾天軟磨硬泡地,追得我夠嗆,我建議他降低一下樓價,回籠一些資金,偏不聽。現(xiàn)在看他降不降,真沉得住氣,其他樓盤都降價促銷,就他還硬撐著。
這還不是門縫么?袁成孝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卻哈哈笑了,說,辛局,原來你……
辛局長擺擺手。打住,打住,我可啥也沒說。
話到這份上,就像一只氣球,輕輕一捅,就破了。
袁成孝沒有捅,也不能捅。
8
中考了。
健升進了考場,袁成孝和玉芳在校門外,眼巴巴地,守著。一連三天。
袁成孝覺得,這三天出乎意料地漫長,仿佛以往所有日子的焦慮、等待、期盼、付出,都濃縮進了這三天里。以致每分每秒,像一塊塊海綿,能捏得出酸甜苦辣來。
每一門課考完,玉芳總是忍不住,一迭聲地問健升,怎么樣,怎么樣?袁成孝只是豎直了耳朵聆聽,不忍也跟在妻子背后追問。
健升的口氣里,似乎底氣不足。
之后的幾天,袁成孝數(shù)次登陸縣教育網(wǎng),卻始終查不到中考的消息。
周三上午,終于聽到了縣一中張榜的消息。
趕緊騎車,奔出門去。
一中校門口,紅艷艷的榜單前,早圍了黑壓壓一大群人,在看。
袁成孝擠到榜前,一行一行看了一遍,沒有健升的名字。心里剎時一緊。再看,還是沒有。榜單上寫了,一中錄取分數(shù)線:576分。
壞了壞了,完了完了。他不敢打電話告訴玉芳,又趕回辦公室,打開縣教育網(wǎng)站。
成績應該出來了,不會是漏掉了吧。袁成孝沒有死心,覺得還有一絲希望。
姓名、考號、身份證號,逐一錄入。
網(wǎng)上閃出數(shù)字:573。
差了3分。袁成孝長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張大了嘴,卻不能正常呼吸。
突然想起了楊樹生。
楊樹生是袁成孝初中同學,在縣教育局任招生辦主任。
趕緊拿出手機,撥楊樹生電話。奇怪的是,對方電話一直關(guān)機。
“幸??偸强赏豢杉?,我什么時候才能夠滿意。”手機響了,聽這鈴聲,應該是家人。袁成孝一瞅,是玉芳。
看來,玉芳也知道消息了。
9
等待張榜的那幾天,成鳳來家?guī)滋?,帶來了好消息?BR> 成鳳夫妻因符合40歲、50歲下崗職工再就業(yè)政策,分別被招收進了縣園藝站、交管站。祥林負責城區(qū)園林包片養(yǎng)護,成鳳協(xié)助交警值勤。每月都能拿八百多塊錢工資。
成鳳特興奮。說,哥,嫂,等健升考上高中,咱去東方大酒店吃一頓,我請客。
袁成孝心里高興,話也就多了些。說,鳳啊,你還是先去買幾件新衣服吧。
我還想……,成鳳猶豫了一下,繼續(xù)說,今年把咱爸媽接到我那里,我們好好伺候一下他們。
平日里,父母住在城效的老宅子里,登山散步,種花養(yǎng)魚,很自在。每年冬季,袁成孝會將他們接到自己樓上,暖暖和和地,度過寒冬。
袁成孝始終覺得,自己如果是一棵樹,父母便是近旁的一汪池水。不管樹的枝葉如何繁茂,而根,卻緊緊地,始終向著池水的身旁,伸展。
如今,成鳳提出這個冬季要將父母接到她那里,讓袁成孝沒有想到。
祥林的父母早已過世了。這些年來,祥林將岳父、岳母當成了自己父母一樣,精心照顧,大家有目共睹。
家里剛裝了土暖氣,一點兒不冷,你放心吧。怕哥哥擔心,成鳳緊接著,又解釋說。
你問爸媽吧,他們同意就行。袁成孝心里升起一陣暖意,說。
我早問過了,他們答應了。成鳳大喜。
10
晚飯后,健升蒙頭便睡。
袁成孝和玉芳悄悄出了門。楊樹生電話一直不通,只能登門了。
這種事情,是袁成孝最怕的。許多年了,他一直遵循萬事不求人的信條,無欲無求、坦蕩灑脫,在種種利害關(guān)系中側(cè)身而過。如今,健升的事,卻讓他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去做平素不屑之事。
樹生不在家。只有他老婆,一位干練的小女人。袁成孝來過她家?guī)状?,卻一直沒問起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位中學老師。
小女人說,樹生從中考張榜那天起,手機就關(guān)機了。托他走門路的人太多了,不得已啊。
袁成孝臉上不由一陣發(fā)燒。
小女人忙解釋,別多心啊,我不是沖你們說的,樹生常念叨,說你們是發(fā)小,關(guān)系鐵著呢??h一中的心可真黑,聽說不夠分數(shù)線,門路又硬的,最低交一萬元擇校費,比分數(shù)線每低一分,另加一千元,如果比分數(shù)線低十分以上,那交再多的錢,托再鐵的門路,也不收的。小女人邊念叨,邊給他們泡茶。
玉芳說明來意。小女人笑了,打你們進門,我就猜到了,樹生晚上回來,我告訴他,至于成不成的,我就不曉得了。
不便久待,袁成孝夫妻再三表示了謝意,起身告辭。
兩天,都沒有動靜。
第三天下午,楊樹生的電話來了。說,健升的事,妥了,一中答應了,明天你去找教務(wù)處孫主任,把一萬三千元的擇校費交了。這可是我今年中考走的唯一一次門路,還好,沒讓你老兄失望。
感謝之余,袁成孝趕緊表示,讓樹生請相關(guān)人士,次日晚上在東方大酒店吃飯。樹生沒有推拒,只答應了一聲,行。
岳麓廳是東方大酒店最豪華的一間包廂,袁成孝打電話預訂了。他明白,這事不能含糊,不能寒酸,有多少人頭上頂著錢,也不一定能找到讀一中的門路。
從銀行取了三千元現(xiàn)金。一頓飯,足夠了,平常吃飯喝酒,六七百元足矣。袁成孝心說。
晚上,袁成孝早早到了岳麓廳,等著客人們到來。沒讓玉芳來,他怕兩個人出來,健升會察覺。這樣的應酬,小孩子還是不知道為好。
楊樹生第二個到了。說,今天的客人共九位,局招生辦四人,縣一中五人,都是出過力的。
袁成孝拍了拍老同學的肩。說,這事,你定,我聽你的。
飯一直吃到了夜里十點,杯盞交錯之間,袁成孝知道,自己醉了。這幫人可真能喝,酒是別人的,胃可是自己的,也不知道珍惜。
趁著還能走路,他借著去衛(wèi)生間的機會,到了吧臺,對服務(wù)員說,把岳麓廳的賬結(jié)了。
服務(wù)員在計算機上嗒嗒嗒地敲了一會兒,打印出一張單據(jù),說,3320元,20元免了,您付3300吧。
酒被嚇醒了大半,袁成孝接過單子,細看。天,光五糧春竟然喝了七斤,這還不算自己從外邊帶進來的四瓶。
晃了晃腦袋,捉摸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玉芳,快拿五百塊錢過來,我?guī)У腻X不夠了,你坐出租吧,別舍不得那四塊錢了。
袁成孝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玉芳,不知不覺間,竟然睡著了。
外面,燈火斑斕。
11
“咚咚!”
連著敲了兩聲門。還沒等袁成孝應聲,門已經(jīng)被推開了。
李天業(yè)哈哈笑著,老遠就伸出手來。袁股長啊,真不好意思,又來找你了。
袁成孝暗想,麻煩事來了。臉上卻不動聲色,站起身來,也伸出手去。
公司最近實在困難,資金周轉(zhuǎn)有了點小問題,不得已,我厚著臉皮找了孫縣長,讓他在我的申請上批示了一下。李天業(yè)笑著,謙遜而隨和。邊從皮包里取出一頁紙,遞過來。
袁成孝接過來,瞄了一眼。《關(guān)于先期辦理土地使用證并隨后補交土地出讓金的請示》,空白處,有一行草書:“同意,請國土局酌處!”署名“孫振中”。這是分管財政和國土資源工作的副縣長。
果然本事通天。袁成孝閃過這樣的念頭,并未感到奇怪。
本來想先拿給辛局長的,可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不過,孫縣長的批示,辛局長應該知道的。李天業(yè)解釋說。
袁成孝明白,遇到這樣的棘手事,辛局長恐怕是躲起來了。可你躲了,廟不是還在嗎。
送走了李天業(yè)。袁成孝找來劉小林。
劉副股長瞅了瞅文件和批示,嘴里輕“哼”了一聲。說,這種事,咱又不是頭一遭碰到,有啥奇怪的。辛局長能躲幾天?過不了多久,還不是把證先給辦出去了?如果李天業(yè)貸款后,能像以前辦的那兩宗一樣,及時交清出讓金,我們就算是燒高香了。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就是不行,上面已經(jīng)有明確規(guī)定,咱不能再明知故犯吧!聽袁成孝這樣說,劉小林也不吭聲了。劉小林說的“那兩宗”,是近幾年來辦理的和今天情況相同的證書,所幸那兩家企業(yè),貸款后好歹算是繳清了出讓金,算是虛驚一場。袁成孝心里有氣,掏出手機,撥辛局長的號碼?!澳鷵艽虻碾娫捯殃P(guān)機。”手機里傳出這樣的提示。
撥了三次,都不通。
袁成孝憋得慌,心里像立了一堵墻,繞都繞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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