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果（結(jié)局）
來源：作者：詹海燕時間：2014-03-29熱度：0次
十七
那一夜我聞見從老顧那里飄來嗆人的煙味。我很少見老顧抽煙。他一向說自己的控制能力強，能夠說戒就戒煙了。屋外風(fēng)很大，簡易房在狂風(fēng)中搖搖欲傾，我漸漸地有一種在冰窖里的感覺。冷。心慢慢地向不知底的深處沉去。
第二天，天色奇怪的明亮，推開門，一地的雪映得屋里亮堂堂的。周羽谷還沒有回來，沒有任何消息。大家心里空空的，惶惶的情緒無法排解，象在迷宮里找不到出口。老顧正想著打發(fā)人到村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周羽谷的行蹤。很快得到周羽谷的消息，是一個趕早的村民來說的，一伙人忙慌慌地丟下碗筷朝二龍嶺跑去。
就在二龍嶺背陰處，我看見了雪地上周羽谷那身藍色工作服，在白雪的映襯下醒目而扎眼，阿英背著背婁跪在周羽谷旁邊。我來不及作出反應(yīng)，衛(wèi)東跌跌撞撞地撲在周羽谷身上，哭喊著要把周羽谷抱起來。阿英臉色灰暗，我很吃驚，幾天不見，她竟象變了一個人。阿英呆呆地，甚至沒有哭泣，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用手輕輕拂開灑落在周羽谷臉上那層淺淺的雪，露出他仍舊俊氣的臉龐，高而挺直的鼻子，緊閉的雙眼，好象嬰兒般安祥，手里還緊緊地拽著地質(zhì)錘，在他身下露出圖紙一角。
阿英這段日子并不好過，她覺得自己身后象是有雙眼睛在盯著她。自從上次張正文老婆村里村外地散布流言，讓外村的大嫂子家知道了。親家考慮來考慮去，趕場天遇上阿英爹，還是小心地告訴了她父親。阿英爹氣得不行，當天回家來讓阿英再不能到分隊去，也不能讓姓周的到家里來。住在一起的二嫂在一旁跟著說：“就是阿英，爹是為你好，人家是城里人，人又稱展，要不你的鞋墊帶去了，怎么緊不給你回話。”
老實巴交的二哥擔(dān)著糞桶澆菜去了。阿英爹這才知道送鞋墊的事，看了二嫂一眼，喝斥阿英讓她斷了一切念頭，不要想著攀高枝，還讓她嫂子給她尋摸婆家，讓她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算了。
愁悶的阿英無從傾訴，她不知道，她送的定情物因我的懶散而耽誤了。
這天一早阿英上地里割菜，看到輕輕飛揚的雪，莫名地繞到二龍嶺，看見了倒在山崖下的周羽谷，趕緊喊人。
老顧充血的眼里滴下淚來，“這孩子怎么不動腦筋啊……”然后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兄弟，我對不起你呀。”衛(wèi)東狠命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咋會這樣，你不是說好趕回來的嗎……”
突發(fā)事故讓我們毫無防備，大伙站著不知怎么辦了。
老顧讓我立即趕回去向隊領(lǐng)導(dǎo)報告，一面派人去接周羽谷母親。
回家來老者老媽聽了這事，哀嘆不已。在老顧這大半輩子，他經(jīng)歷了大多的生死。大煉鋼鐵那陣，在冷水溝鐵礦勘查，同伴武開文與他一起跑地表，踩到一塊滾石上，順著山坡直往下滾，他連伸手拉的反應(yīng)都沒有，眼睜睜看著武開文皮球似的滾下山去。在沙子哨搞鉀鹽普查，做坑道編錄，他走在前面，后面的吳家富偏生生被落下的石頭砸中，傷了小腿骨，至今拄著拐。他沒有想到，在他臨近退休時候，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他看好的可以做為他接班人的周羽谷，有著美好的前途，卻因了這份意外，26歲的年輕生命永遠地逝去……
因周羽谷的意外失足，老顧作為分隊長搶救不及時負直接責(zé)任，受了上級處分，降兩級工資，準備申報的高級職稱也擱下了。這起意外事故扣除了當年大隊安全獎金，事故在全局通報，作為安全案例予以警示。此事在當時隊部鬧哄哄地議論一陣后趨于平靜，除了幾個在分隊留守隊員的感嘆外漸漸被人們忘卻。
等衛(wèi)東他們回來。我碰到李老六，問起周羽谷的事，他說別提了，倒讓滿二撿個大便宜，真是傻人有傻福。我忙問是咋回事？他說：說周羽谷母親接上山來，讓老顧很是吃驚，甚至于是驚駭。兩人商談了很久，最后周羽谷母親說讓周羽谷永遠留在這兒。下葬那夜，半夜三更的阿黑又叫又跳，咬著滿二的褲管向外拖，滿二奇怪，喊都喊不住，只好跟著阿黑跑，快到香溪，聽得撲通一聲，阿黑跟著跳進去，咬住人不松口。滿二慌了，跳下河去，把濕漉漉的阿英拖曳上來。這布依姑娘也怪，要死要活的，讓滿二救上來，就認準滿二了，偏生要嫁給他，讓滿二幸福得身子都不知道在哪里，憨得口水掉起多長都沒揩。“可惜那幾只雞子，讓滿二全殺了，宴請全村人?！弊詈罄罾狭鶉@道：“緣份是上天注定，大家都看好的周羽谷和阿英是這樣的結(jié)局，沒想到讓滿二撿了個粑粑喲，哪里說得清楚。”
過后，我一次次猜想當時的情景。當周羽谷爬上山坡，圖紙卻吹落在半山腰。那一刻，也許，周羽谷逞著年輕，拼著好勝，他以為他能夠拾起來?；蛘撸瑸槊獬l(wèi)東的責(zé)任，出于兄弟情誼，撿上圖紙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或者是考慮到了危險，卻又轉(zhuǎn)念，人都走到了，何必再跑第二次。很難想像，當他跨向懸崖的一步，他都想了什么，會想到阿英嗎？因為在他遺物中，發(fā)現(xiàn)一封未寫完的信，他告訴他母親收隊時要帶一個女孩子回去，還讓母親作些準備……
不管怎樣想的，我們都無從知道，只能去猜測，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來猜想來還原災(zāi)難發(fā)生前的一瞬。當他看見圖紙落在山腰，很可能什么也來不及想，很本能地想把圖紙撿起，就像他習(xí)慣性地彎腰系鞋那樣。他一個人向懸崖攀下去了，就為了夠著這份圖，冒險爬下懸崖，用地質(zhì)錘掛著。那天早上我從崖上看到了地質(zhì)錘在崖壁上刻劃的痕跡。一生一次的無可挽回的生命，在那一刻系于一把地質(zhì)錘上，是那么脆弱。人就像是一只熟透的果子掛在崖壁，他只能用另一只手來夠圖紙。可能，在他夠著圖的一瞬間，一陣狂風(fēng)吹來，那永不能回轉(zhuǎn)的意外發(fā)生了，巖石松動，周羽谷象飄飛的落葉和手中的圖紙一起墜落下來。
我猜想，當夜里我和老顧來此尋找的時候，周羽谷可能墜下山崖，也可能還掛在崖壁之上，如果那時沒有濃霧，我想是能夠發(fā)現(xiàn)他的，他應(yīng)該是有救的。
但，很多事情是不能假設(shè)，到哪里去尋找如果呢？
在我離開地質(zhì)隊后的兩年，聽說在金果礦山已正式投產(chǎn)，那里修建起了高大的廠房，平整的水泥路面，已經(jīng)找不出當年金果的模樣。單位組織老地質(zhì)工作者重訪故地，父親信步而游，在二龍嶺腳下找到了周羽谷低矮的墳塋，墳頭的一支野百合那日開得正艷。墳前有老顧和周羽谷母親為兒子樹的一塊小小的石碑，石碑依舊，而字跡卻是模糊不清了。
都說往事如煙，而我今夜沉浸在金果的記憶中，二十年多前的往事歷久彌新，像明前的清茶，在沉寂的深夜，讓沸騰的熱血浸泡著，在夜色里，一瓣一瓣綻放…… (編輯：作家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