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玲瓏精致的秋天,可以從白梅這個小山鄉(xiāng)點開。天自然是碧藍的,濾掉一切雜質(zhì)的藍,云自然是高遠的,和地里的棉朵一樣白,悠游在白云巖上,澗水自然是澄凈的,一泓秋水彎彎地滑向遠方的白蕩湖,空氣自然是透鮮的,有山林的清洌,有果實的甜美,更有這個季節(jié)讓人掛念讓人陶醉的桂花香。
或許是山鄉(xiāng),與丘壑為鄰,與草木為伍,與煙霞相望,山林的自然氣象,不知不覺地印入白梅人的心中。白梅人在耕作之余,偏愛蒔花弄草,屋前宅后,植幾株桃李,庭前院中,擺幾盆花草,很有些園藝氣息。愛好花草的農(nóng)人聚在一起,搬搬手指頭,就能點出誰家的茶花顏色最稀罕,誰家的樹樁造型最獨特,誰家的桂花樹容最雅致。養(yǎng)花的人家,來了親朋好友,香茶美食之后,主人免不了會介紹平生最得意的一本花草,有什么淵源,仿佛在談?wù)撟约易钣谐鱿⒌淖优?/p>
眾多花木之中,桂樹深受白梅人偏愛。不論大莊小莊,都少不了有幾株桂花樹,甚至有成片的桂樹林。一到秋天,閉上眼晴,路旁村邊,桂花的香,忽濃忽淡,綿綿不絕,秋風(fēng)一動,十里山鄉(xiāng),桂香浮動人欲醉。桂樹,又稱木樨、九里香,樹型優(yōu)雅,四季長青,花香怡人,而且經(jīng)濟價值高,年份愈久愈可貴。白梅有一個偏僻的山洼叫大洼里,十幾戶的小莊子,卻有一株高大的桂樹,高約七八米,樹型飽滿,樹冠雄偉,見者無不稱贊。五年前曾有做苗木生意的外地人,開價三萬收購,卻被主人家一口拒絕。因工作緣故,下鄉(xiāng)路過大洼里,抽空都會去看一眼那偉岸君子,偶逢花開,更覺驚喜。
但是,白梅最有名氣的桂樹卻是鄉(xiāng)政府院中的一株桂樹,大洼里的那棵桂樹,山洼寂寞人難識,人來人往的鄉(xiāng)政府大院,桂樹一株獨秀,人緣深厚,名聲自然遠揚。那株桂樹,圍在大院中間的一個六角形花池里,只有三四米高,但也有二十多年的樹齡,鄉(xiāng)政府建成就移栽那兒了。
大院里的桂樹,毗鄰辦公樓,四周圍繞著高大的樟樹和水杉,相形之下顯得玲瓏優(yōu)雅,十分養(yǎng)眼。它四季綠葉婆娑,上班的人疲憊了,望上一望,仿佛眼珠子被綠意輕柔地溫潤一番,一忽兒就神清氣爽了。等到初秋時分,不經(jīng)意間,淡淡的桂香忽然就進入了大院里人的鼻尖和心底,原來桂樹枝頭開始吐出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了。這淡淡的桂香,與附近村莊的桂香連成一片,籠蓋四野,行人無不傾倒。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從某種角度而言,大洼里的桂樹并不寂寞。桂樹們一定有其獨特的網(wǎng)絡(luò),桂香也許就是它們的密碼語言,在秋風(fēng)里無聲地傾訴著各個地方的風(fēng)情,或許還有一片相思之情。自然的神奇,誰能猜測?
這一株桂樹,曾經(jīng)是老宋的心肝寶貝。老宋是我上班后的第一個上級,多年的鄉(xiāng)辦公室主任,多年的灰色中山服,但精神頭不錯。在大院人的眼中,老宋是生活在某個年代的人,原則至上,認真到古板的地步,還不怕得罪人,不大給人面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鄉(xiāng)辦公室代辦婚姻登記,老宋把關(guān)極嚴,什么以大替小、隱瞞懷孕的事,老宋仿佛長了火眼金睛,幾下就識破,該拒的拒,該罰的罰,什么人求情都不行。偶爾,老宋還會說出讓人哭笑不得的“大實話”,有回縣里干部詢問有哪位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在值班,老宋回答道:“在家不作主,作主不在家”。此話傾倒一時。
老宋似乎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也不大回家,能整天整天地值班,對瑣屑小事一絲不茍。但老宋對綠化情有獨鐘,認為綠化和衛(wèi)生一樣,關(guān)乎單位形象,經(jīng)常安排人修剪花木。我上班后,自然成了老宋搞綠化的幫手。
大院里有幾排矮矮的女貞樹,長得瘋快,尤其是一下雨,一夜能竄出兩三寸,高高低低,亂七八槽。于是,隔上那么個七八天,在處理完抄抄寫寫的事情后,我便拿起一把大剪刀,對女貞樹挨排修剪。那個時候,大院里人少事閑,縣里公干的更少,藍天下的院子,繁陰匝地,寧靜,空曠。我的耳中,只有嚓嚓的剪刀聲,只有一片片枝葉墜地的聲音。那個時光,老宋常在一邊指導(dǎo),有時覺得不滿意,就會親自下場,精雕細琢一番。修剪后的女貞,平平整整,方方正正,特別守規(guī)矩。
至于那株桂樹,老宋更是格外上心,晴怕旱,雨怕澇,精心伺候,甚至不顧桂樹的整體形象,用鐵絲纏在樹枝分叉處,嚴防小孩上樹。據(jù)說有某友好單位領(lǐng)導(dǎo)看中了大院的桂樹,想要移栽,并許諾若干經(jīng)濟援助,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不免意動,但在老宋地極力反對之下居然不了了之。有一年,桂花樹病了,老宋圍著桂樹直打轉(zhuǎn),仿佛自己的親人病了。老宋多處求方,甚至向一位平時不大對眼的干部求教,直到桂樹轉(zhuǎn)危為安,老宋才開了笑臉。在老宋無微不至的看護下,那株桂樹亭亭玉立,枝葉茂盛,綠意盎然,就連花香,據(jù)村干部稱道,也比外邊的多一些醇美多一些香甜。這樣的奉承話,據(jù)我觀察,老宋也能甘之如飴,不過,不該開的后門依然緊閉。小小的糖衣,老宋也不拒絕,但絕不會被迷惑。
不過,桂子飄香的季節(jié),老宋的神經(jīng)更繃緊了,他得對桂樹全方位全天候嚴防死守,不許人攀折一枝,以免傷害了他的桂樹。他坐在辦公室里,時不時盯著桂樹,每一個路過桂樹的人,都成了嫌犯。每一個路過桂樹的人,都感到有一雙無形的眼睛象雷達一樣掃射著自己。即使這樣,也有頂風(fēng)做案者,偶有干部家屬,趁老宋不在時,偷折一枝兩枝;因為老宋作為大院總管,難免有公務(wù)繁忙之機,但一被老宋發(fā)現(xiàn),不論大人小孩,必遭呵斥。其實,折花者也是忍受不住心中之愛,做了一個“雅賊”,但老宋才不管賊有雅俗之分,只管野蠻呵斥。以至于有人手拿桂花枝進大院,都要對老宋解釋是在外邊采摘的。為了幾束桂花枝,老宋得罪了不少人,連帶著他的古板,招來了一地的咒罵。不過,老宋全然不顧,陶醉在桂花香中,怡然自得,也為大院帶來了一輪又一輪的桂花季,那種最完美的桂花季。
過了幾年,老宋退休回家了。大院里少了一個認真的人,綠化也無人上心了,女貞樹一塊一塊地毀損,有蟲吃的,也有車輛撞壞的。再后來,辦公樓兩邊建了房,女貞樹全挖了,一旁的水杉和樟樹什么的也被挖了,被賣了。有一天,我在一個村莊,居然看見了曾經(jīng)栽種在宿舍東頭的一株廣玉蘭,與它一起的還有宿舍西頭的一株廣玉蘭,過去,它們東西相望,如今可以牽手了。還好,桂樹深得眾人喜愛,又是白梅名樹,聞名遐邇,終逃過一劫。于是,大院里的老樹就剩這一株桂樹了,孤零零的身影邊,就是一些新建的花壇了。不過,小車多了起來,常常停不過來,院子似乎小了。
老宋退休不過幾年,我也轉(zhuǎn)到別的單位上班了。前些時候到大院里辦事,又看見了那株孤獨的桂樹,枝葉略顯稀疏,但仔細一望,金黃色的小花開始點綴枝頭,那一瞬間忽然就想起了老宋,想起了曾經(jīng)青蔥的歲月。
恍惚間,秋風(fēng)一吹,又是熟悉的桂花香味,暗香浮浮沉沉,那一絲絲甜味在空氣里綿延,然后沁入心底。
老宋的桂樹,依然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