畚箕窩就在永連公路邊。
畚箕窩所在的嶺叫坦嶺,或者叫壇嶺、潭嶺。本地人沒有碑刻命名,我們只好讀音。坦嶺西南面是闕家,東南面是平田。闕家有個闕漢騫,平田有個歐陽振聲,一武一文,在近代史上都有名字。兩個村隔龍溪相望,因?yàn)樗?,幾代人都沒少過械斗。其中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講不完。解放后,興修水利,水的問題解決了,各自相安到如今。某些時候,人戰(zhàn)勝人固然重要,人戰(zhàn)勝自然環(huán)境,或許更為重要。
而某些時候,人很難戰(zhàn)勝人。人的心里,有個東西,叫貪。
據(jù)說有一個人,忘了是平田的,還是闕家的,每天早上都到坦嶺上放牛。坦嶺上的石頭和土地一樣多,牛在坡地上搖著尾巴吃草,放牛的人坐在石巖上張望。坦嶺我之所以叫它坦嶺,在我看來,它像一輛坦克,炮口向西,屁股向東,四周是水田。站在坦嶺上,就像站在炮塔上,周邊情況一目了然。望北,由西向東,依次是蔣家壩、清水橋、何家;望西,由近至遠(yuǎn),依次是羅壩、羅家坊、西塘、大壩口、馬頭上、板利園、神山下;南面,是平田,五六千人口的村子,古色古香;東面,是段家、東干腳。這些屋瓦村莊的后面,是山。東面的馬腦殼直入云霄,云蒸霞蔚,西面的西山橫亙在天際,蒼茫一片。北面的山更有氣勢,像傾瀉過來半途又凝固的波浪。南面的山低矮,一堆一堆散開,被開墾成了莊稼地。
我最喜歡的是坦嶺腳下舂水邊的風(fēng)景,一河春水向南流。清水嘩嘩,沒有什么看頭,而水邊那一片檜楝樹卻讓人心震撼。不是說這些樹木有多好的防洪作用,而是在春天,日出東山,陽光灑在樹冠之上,樹冠上的那一層新綠,像人刻意描上去的一樣,柔嫩、清新,輕盈,空透,飄逸,生命力勃發(fā),傳遞出春天如此美好、生命如此美好的信息,讓人過目不忘。每看一次,我的心胸都被滌蕩一次,寬闊依次,感動一次。
放牛的人坐在石巖上,在一個石窩里發(fā)現(xiàn)一塊光洋。
陽光下,現(xiàn)大洋的光芒亮眼。
他揣起光洋,也不聲張,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第二天,在同樣的地方,他又得到了一塊光洋。
那個石窩的底部,只容得下一塊光洋。
撿了幾個早上的光洋,突然想,如果把石窩的底部鑿寬一點(diǎn),石窩不是能裝更多的光洋?第二天,帶來了斧頭鋼鑿,一斧頭下去,那個石窩就爛了。石窩的底部是薄薄的一層紙樣的巖石,鑿?fù)ㄖ?,下面只是一個大窟窿,黑洞洞的,不知道深淺。放牛的人懊悔不已,尋遍坦嶺,敲遍坦嶺,一無所獲。
坦嶺的神奇,還不僅僅如此。
坦嶺的北面,有個小小的窩子,狀如畚箕。當(dāng)?shù)厝私兴位C。
畚箕窩里有幾堆墳?zāi)?,由于樹木遮蔽,陽光不至,墳?zāi)股祥L滿了青苔。偶有山雀子棲在林中竄飛,更多的時候是安靜。一年四季安靜,就讓然人感到有些陰森。我也曾在畚箕窩前的小路上走過幾次,過了水溝,上一個土坡,就是一條下玄月一樣的彎彎石板路。由于畚箕窩向北,一年四季難曬到太陽,里面長的紅豆樹、臘葉樹、桂花樹和雜木纏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生態(tài)。走過石板路的時候,能在畚箕窩里聽到自己腳板的回音。如果是一個人,在大白天,還不至于膽怯,如果是晚上,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三叔的親戚郭德,有個姑姑嫁在西塘,六七月間,他經(jīng)常到姑姑家?guī)兔ΨN地。這一天,姑姑弄了酒菜,留他吃晚飯。六七月的湘南,天高路清,頭禾進(jìn)倉,二禾正在田里分蘗生長。郭德酒足飯飽,出了西塘,走田埂路,這樣回家就近了好多。天上沒有月亮,星星眨眼。郭德輕車熟路,過了西塘、羅壩,趟過舂水,走到了坦嶺腳下,東干腳不過一里多路遠(yuǎn),可以說近在咫尺。進(jìn)了畚箕窩,聽到了自己的腳板聲,郭德上了土坡,走下來,又回到了畚箕窩的進(jìn)口路上。如此反復(fù),郭德在畚箕窩折騰到雞叫三遍,東邊起魚肚白了,還發(fā)現(xiàn)自己在畚箕窩前面的水田里,雙腳泥濘?;貋碇v給三叔聽,三叔說他一定是遇到盜路鬼了。
坦嶺有不有盜路鬼,無從可考?;蛟S那晚郭德飲酒過量,走到畚箕窩,酒勁上頭,迷糊了。坦嶺上的鬼火,倒是真有,我親眼見過。也是在六七月,夜里八九點(diǎn),天空下著滂沱大雨。一家人躲在家里,聽屋檐水響。鄰居在窗里喊:你們快出來看看,坦嶺高頭有好幾盞火。這么大的雨,嶺高頭還有火?父親出來,到門前檐下,我們跟著出來,坦嶺高頭、坦嶺腳下,都有幾個火球。父親壓著聲音,數(shù)著數(shù),一共七盞。我望著山腳下的火,我是害怕它朝著東干腳來。雨一直下,風(fēng)雨交加,那些火飄著,飄著,逐個不見了。
回到屋里,父親說,那鬼火肯定回畚箕窩了。
我覺得有些恐怖,身邊的每一個地方,都裝滿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和傳說。這些故事和傳說像一道一道屏障,讓我們保持與它們的距離。
2014年,勘測隊(duì)到坦嶺周邊活動。
2015年,二廣高速公路開始動工。廣州在南邊,大家都知道。二連浩特在哪?很多人都不知道。門前突然多了一條去向遠(yuǎn)方的高速路,路上車來車往,讓人去幻想。而真真實(shí)實(shí)的是,二廣高速把坦嶺劈成了兩半,寬闊的車道直直的通過畚箕窩,畚箕窩就再也不見了。不僅僅是這樣,很多東西或禁忌,在時代面前,如彈丸,如危卵,輕輕一碰,就消失。
沒有了畚箕窩,坦嶺仍舊是坦嶺。
周邊村里的人,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人嗎?這么一個簡單的疑問,卻讓我無法回答。
2017/2/24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