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姥家長大的童年
齊鳳池
一
我小時(shí)候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家里人口多,父親工資收入少,母親怕我餓壞了,就把我送到了河間姥姥家。
姥姥家生活比較好,家里有勞力,打的糧食,吃不了。就是平常吃不到新鮮的蔬菜。特別是到了開春以后,連干菜葉也很難吃到。趕上姥姥家來了客人或是遠(yuǎn)道來的親戚,姥姥就從鹽缸里拿出一塊腌的豬肉,切上十幾片,再把房梁上掛著筐摘下來,從里面拿些干豆角、干蘿卜、干芥菜、干茄子用開水一沏,泡上個(gè)把鐘頭,等干菜泡軟了,洗凈切成絲,放入大鍋里一炒。等炒出香味來,放醬油,咸鹽,花椒,大料,加足水,再把腌的豬肉片放在鍋內(nèi)一起燉。
開鍋以后,姥姥在鍋邊貼一圈白玉米面餅,蓋上鍋蓋,開始燒火。我坐在姥姥身邊,像只小饞貓似的盼著飯菜快點(diǎn)熟。見柴草快燒沒了,姥姥叫我到院里的柴垛上抱點(diǎn)柴禾來,我飛快地跑到院里,抱來柴禾,又守在姥姥身邊等著。大約抱了有七八次柴禾,屋里就彌漫了肉燉干菜的香味了。我守在鍋臺(tái)旁邊問姥姥:“可以吃了嗎?姥姥?!崩牙颜f:“再等會(huì)兒,要不菜爛不了,嚼不動(dòng)。”又等了好長一段時(shí)間,姥姥終于把鍋蓋掀開了。
巴掌大的玉米餅子一面雪白一面焦黃,鍋里燉的干菜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泡。滿屋彌漫著燉干菜的香味,隨著冒出的熱氣飄到了屋外。
姥姥先用勺子給我盛了一碗,我端著到院里的碾臺(tái)上吃去了。姥姥給來的親戚盛了一大碗,放在桌上,姥爺舅舅陪著客人吃飯,姥姥又到院子里去給豬添食了。姥姥看我碗里的菜快吃完了,拿過去在鍋里又給我盛一點(diǎn)。這是我童年在姥姥家吃得最香,最順口的一頓飯。
回到城里后,我就再也沒吃到豬肉燉干菜了。每當(dāng)想起在姥姥家的日子,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姥姥燉的干菜。
如今,人們的生活水平高了,吃膩了大魚大肉,開始思念家常飯和地里的野菜了。于是,城里有名的大飯店也增加了許多新花樣。當(dāng)年,我在姥姥家吃的燉干菜,現(xiàn)在許多大飯店就有,但叫法不一樣,有的叫亂燉,有的叫干燉歲月。雖然名字叫法不一樣,但菜的內(nèi)容是一樣的。我每次去飯店都點(diǎn)這道菜,盡管色香味濃,但吃的感覺還是差點(diǎn)味道。我始終找不到當(dāng)年在姥姥家吃燉干菜的那種滋味和幸福。
因?yàn)槔牙岩堰^世幾十年了,那段難忘的日子,也隨著干菜飄香的歲月,擱淺在我記憶中最醒目的地方。
二
姥姥家有幾畝菜地,春天什么菜都種,但摘下來的菜都賣了。剩下不好的和賣剩下的留著家吃。
俗話說,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種蕎麥。因?yàn)榇蟀撞水a(chǎn)量高,可以多賣錢,姥姥家的那幾畝地全種上了大白菜。到了下霜前,地里的大白菜都長滿了芯,棵棵成。上稱一約,每棵都有七八斤,大的有十來斤??诚聛淼拇蟀撞?,打落下來的菜幫,好的留著吃,老的菜幫喂豬。成車的大白菜往家里拉,我小舅把白菜放進(jìn)菜窖里,留著過年的時(shí)候賣個(gè)好價(jià)錢。
小舅碼白菜的時(shí)候,碼一層白菜上面鋪一層高粱秸,小舅說,這樣可以通風(fēng),白菜不爛。小舅整整碼了一菜窖白菜,起碼也得有幾千斤。
剩下的癟白菜,姥姥把它掛在用草擰成的繩子上,晾起來。整個(gè)院子晾了好多癟白菜。
上凍后,小舅推著獨(dú)輪車開始串村賣白菜了。還沒到春節(jié),那一窖大白菜就快賣沒了。這時(shí)我們連菜幫也吃不上了,一天三頓吃咸菜。
開春了,地里一片枯黃,連一點(diǎn)綠色也看不見??梢猿缘囊安诉€躲在土地的被子下面睡大覺。
下了兩場(chǎng)春雨后,地里才見點(diǎn)點(diǎn)綠色在閃爍。為了能吃到菜,姥姥從草繩上摘下幾棵干白菜,放在大盆里,用開水一泡,等菜軟了,用涼水洗凈了,切成餡,再賣幾根香油果子,切碎了摻在干白菜餡里包菜餑餑。姥姥先用開水燙一盆玉米面,用涼水沾著手,把玉米面拍成薄餅,把干白菜餡包起來,然后貼在大鍋的邊上。
姥姥把鍋邊都貼滿了菜餑餑,鍋里的水也就開了。姥姥把鍋蓋上,開始燒火,我在旁邊看著。姥姥手里的小木棍在灶堂里不停地挑火,使火苗更旺。當(dāng)柴草快燒沒了,姥姥叫我到院子里的柴堆再抱點(diǎn)柴火來。我小跑著抱來柴火,兩抱柴火燒完之后,姥姥就不燒火了。
過了十幾分鐘,姥姥把鍋蓋掀開。她用鏟子把鍋邊的菜餑餑鏟下來,放在淺子里,面朝下,嘎咯朝上。焦黃的嘎咯又香又脆,我手捧著菜餑餑吃起來。里面的餡又香又爛糊,特別好吃。
夏天到了,父親把我接回城里上學(xué)了。從那以后,我很少回姥家。十年八年也許去一次,到了姥姥家也想不起來吃啥,就是真的想吃干菜餡菜餑餑,姥姥也不會(huì)再給我包了。因?yàn)樵谖一爻呛蟛痪?,姥姥就離開了這個(gè)世界。
我再想吃干菜餡的菜餑餑,只能回憶姥姥包餑餑的情景,夢(mèng)里咀嚼菜餑餑的味道。
三
在姥姥家的時(shí)候,趕上集市了,姥姥拿兩個(gè)雞蛋換一縷韭菜,然后打幾個(gè)雞蛋,包一蓋簾餃子。餃子是兩種面的,一半是白面的,一半是白薯面。白面的是給姥爺和我吃的,白薯面的是姥姥吃的。
姥姥把餃子包好后,大鍋里的水就燒響邊了。就等姥爺下地回來,餃子就下鍋。
我坐在門前的石臺(tái)上,曬著中午的陽光,渾身覺得暖洋洋的。門前過來一輛牛車,車上坐著幾個(gè)下地干活回來的人,姥爺肩扛著鋤頭,走在牛車后面,我看了姥爺后,飛快地跑到屋子告訴姥姥,姥爺下地回來了。
姥姥坐在大灶旁邊正燒火,水開了,姥姥掀開鍋蓋,姥先用勺子把水?dāng)噭?dòng)轉(zhuǎn)起來,然后把兩樣面的餃子下入鍋內(nèi)。她用勺子輕輕地擦著鍋底,把下到鍋里的餃子也轉(zhuǎn)動(dòng)起來,等餃子都飄起來了,姥姥把鍋蓋蓋上,水開后,姥姥又澆了一瓢涼水,隨后,她用小瓢舀了一碗玉米面,她左手抖動(dòng)著,把玉米面均勻地灑到餃子鍋里。等水再開的時(shí)候,餃子粥就熟了。
姥姥給姥爺盛了一碗全是白面的餃子粥,給我盛了一小碗。她給自己也盛了一碗。但她碗里一個(gè)白面餃子也沒有。我問姥姥怎么不吃白面的,姥姥說,她不愛吃白面的,就愛白薯面的。
后來我才知道,姥姥哪是不愛吃白面的,她是省下來叫姥爺和我吃。姥姥做餃子粥,其實(shí)也是為了省些糧食,她怕餃子湯白搭了,在湯里灑點(diǎn)玉米面,當(dāng)粥吃。
我參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都給姥姥帶很多好吃的東西,臨走給姥姥留下些零花錢。當(dāng)我要走的時(shí)候,姥姥拉著我的手,不愿松開。我走出村子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我回頭看看,姥姥還站在村頭的土坡上望著我。其實(shí),我也知道姥姥是看不見的。她的雙眼因白內(nèi)障,什么也看不見了。每次我來的時(shí)候,她一是聽我的聲音,二是用手摸我。再后來,她的耳朵也聽的不見聲音了。她就摸我的頭,她一摸就知道是我回來了。
姥姥去世后,我多想再吃一次姥姥做的餃子粥啊,嘗嘗姥姥碗里白薯面餃子的味道。
四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棗樹,長在東墻根邊。棗樹有碗口粗,樹有一房多高,樹腦瓜特別大,每年結(jié)很多棗。
秋天棗快熟的時(shí)候,我發(fā)現(xiàn)棗被陽光曬的那面特別紅,曬不到的那面碧綠。姥姥說:“棗會(huì)轉(zhuǎn),跟著太陽轉(zhuǎn)。”
早晨起來,我看棗紅的那面就朝著太陽,到了下午,棗紅的那面還沖著太陽。姥姥說的棗跟著太陽轉(zhuǎn)是真的。
棗熟的時(shí)候,不用摘,用竹竿打。姥姥在樹下鋪一塊席子,我用竹竿一打,棗就掉下來了。打下來的棗,不用洗,用手搓挫,或在衣服上擦擦吃最好。姥姥說,水一洗就不好吃了。我把棗在衣服上擦擦,放在嘴里一咬,真是又甜又脆。有一種鉆進(jìn)肺腑的感覺。
姥姥把又大又紅的棗挑了一笸了,她在碗里倒了酒,找來一個(gè)壇子,她用筷子夾著棗在酒碗里一沾,然后放進(jìn)壇子里。她沾一個(gè),放一個(gè)。我問姥姥:“把棗放進(jìn)壇子里,再把酒倒在里面不行嗎?”姥姥說:“那不行,必須把棗都沾上酒,酒多了不行,棗會(huì)爛的;酒少了,棗醉不了”。
姥姥把棗沾上酒,放進(jìn)了壇子里,酒沒剩下,壇子里的棗正好滿了。姥姥用塞子把壇子口堵上,又用泥封上口,把壇子放在陰涼的西廂房里去了。我問姥姥:“啥時(shí)候可以吃”。姥姥說,等過年的時(shí)候就可以吃了。
從姥姥做醉?xiàng)椖翘炱穑揖团沃炜爝^年好吃醉?xiàng)?。一天一天過得真慢哪!但總算盼到了過年。三十那天,姥姥還不給吃醉?xiàng)?,非得到了初一早上有人來拜年了才給吃。
初一吃了五更餃子,姥姥從西廂房搬出壇子,打掉壇口的泥,用錐子啟開木頭塞,一股醉?xiàng)椀奈堆杆僭谖堇飶浡_來。
姥姥用筷子夾出一大碗,給我也夾出一小碗,然后把壇子蓋上塞,又放到了西廂房了。我用手捏了一個(gè)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一股濃濃的酒香帶著淡淡的棗味和甜味,迅速沁入心脾,醉?xiàng)椀娜庖呀?jīng)不脆了,但肉質(zhì)比脆的時(shí)候更好吃,更有口感。姥姥給我的那一小碗醉?xiàng)椨卸畮讉€(gè),不一會(huì)我就吃沒了??晌疫€想吃,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一大碗上。
拜年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很少有人吃碗里的醉?xiàng)?,吃的也就是捏一個(gè)嘗嘗。剩下的那些醉?xiàng)?,姥姥叫我全吃了?br/> 2016--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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