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在渭北黃土塬上。母親和我一樣,都惦念著故鄉(xiāng)。
我不愿回故鄉(xiāng)自有我的苦衷,而母親不能常回故鄉(xiāng),原因之一是怕花錢。我們家雖號稱西安市人,但因我們兄妹均平庸之輩,無顯又無貴,日子過得并不闊氣,父母因此仍然過著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叫我這個長子很是不安。外出或逛街累了餓了吧,從來不擋出租,也基本不下館子,硬是要擠公交回到家再做吃。買個洗衣機吧,大多還是用手洗,純粹成了個擺設。自來水能自來,但不讓自去,總要在龍頭下放個盆,上面洗臉下面接著,接下來的水還要作它用。衣服常常買一二十元或三四十元一件的……。為使母親過年回老家能風光些,母親看中卻舍不得買的一套160多元的保暖內衣,父親一咬牙硬是在除夕那天提了回來,讓母親大感意外,給了父親好一頓數落。我知道,要回故鄉(xiāng),除了舅家和自家戶的叔伯,還得看看村子里的長輩,尤其是那些曾對我家有過恩的人。而在母親心目中要看的人不是一個兩個,一家兩家,早些年曾掰指頭算過,幾乎占了村子近一半。如此以來,非一大堆的禮當拿不下來,心就又疼了。一邊是對故鄉(xiāng)故人的惦念,一邊是怕給子女增加經濟負擔——離開家鄉(xiāng)近三十年里,母親就是在這樣的煎熬中度過的。母親的煎熬,便是兒子的羞愧。去年3月我堅決地買了小車,5月父母也告別50平米小室搬進了130平米寬敞的新居,特別是有了小車,他們再要回華陰或蒲城老家就不用辛苦趕汽車或火車了,我便竭力說服他們春節(jié)回老家,我也要給舅妗和叔父拜年,還要見一下惦念著我的兄弟??伤麄円恢豹q豫不定,直到臘月中旬父親決定由他陪“實習”的兒子留守后,母親才下定回老家拜年的決心。
母親開始盤算了?;厝ザ紲蕚湫┦裁炊Y當,那些禮當得在西安提前買好,那些回去后再買都行?;厝チ讼鹊侥膬海偃ツ膬?。那些人應該看,那些人必須看,那些人得打聽一下近況。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住在大舅家。六舅術后恢復很好,但生活習慣不好,得說道說道。侄女們不一定都能見上,但也要將壓歲錢預備著。壓歲錢給五十也行,一百也行,畢竟不是年年都回,不要叫人笑話。而且,進老家村子將車停在三大大家后,就不能再動車,要步行串戶,免得讓人說咱們耍大……。原計劃回去兩天不行了三天或四天,后來兒子又愿意跟我們回并請下了假,不過只有兩天假,這樣以來,要回老家村子時間就有些緊了,就又將其列入了備選計劃。于是,母親在買禮當的好壞多少上以不容辯駁的口氣與父親爭執(zhí)后,懷著遺憾給我們又講起了當年的故事:有一年冬天她去地里挖花桿,誰誰兩個老漢已替她拔了半叫子地;誰誰誰在我們家蓋房的時候忙前忙后張羅;誰誰誰誰六七個中青年人挑燈夜戰(zhàn),幫我家挖完了北埝上的地……那個爺可憐,那個爺是能人,那個婆是女強人,那個大大最有文化,那個大大有恒心,還有芳蘭姑、鐵樓哥、小群等等,提到了許多人人事事,就如在了眼前。
可在我的記憶深處,老家并沒有那么的可親,除了鄰里相幫、伙伴同樂,還有翻弄不完的是非和吵打不完的架仗。我經常被人欺負,上學遲到耳朵差點被老師撕掉,母親與人爭吵被拖在地上走,等等,都是些讓人不堪回首的事。但奇怪的是,一經離開故鄉(xiāng),尤其年深日久之后,那些不愉快居然逐漸淡忘,美好的東西竟沉淀下來,在腦海里逾來逾清晰了。有道是,天地日月大中小,龍蛇辰巳歲月長。一切是非恩怨,都是人給自己制造的不痛快,都是渺小和狹隘的,想開了,看開了,就都釋然了。誰誰對我們雖然厲害,但他老婆卻對我們態(tài)度很好,前些年來西安甚至還專門看望了父母親。魯迅先生說得好: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時代是在不息地進行著,新社員老社員都是社員,新社會舊社會都是社會,人只是大千世界的過客而已,互相珍惜尤顯不足,豈容精力于勾心斗角呢。如果這次能回老家村子去,我一定要抓一把北埝上的泥土回來放到花盆里,故鄉(xiāng)就永遠在我身邊了。
母親近年身體欠佳,已不大愛活動,因此我便按正常作息安排初三出行時間??赡赣H堅持要早走,4點多就起來做飯,車啟動的時候才5點半,盡管走錯了高速路,7點四十就到了舅家村子。原以為她撐不住會在車上補覺,不料她只小迷了一會兒,一路就再也睡不著。當天拉著她走了8家親友,晚上居然說話到23時不瞌睡,初四又是3點多醒來,5點多與妻子說話吵醒了我,6點多就吵醒了對面房子里的舅妗,興許正是因此,舅妗就感冒了。原計劃初四上午去縣上看大大等人,下午就返回西安了。誰料計劃不如變化,初三下午就去了縣上,回來見時間有些晚,打算將拜訪同學的時間推遲到初四上午,可怕打亂了他們走親待客的時間安排,只好晚上緊巴緊地去看了他們。如此以來,初四上午就擠出了時間,于是一大早就給三大大打了電話,并讓他轉告二大大,因為他們二人畢竟是兩門子中的老大,得先與他們聯系。在三舅家吃過早飯后,即刻出發(fā)去老家村子。途經鎮(zhèn)上買了一大堆東西,后備箱都放不下了,好在后排只坐了母親和兒子兩人,餅干就放到了一個后座上。
我提議先進村,離開村時再上墳,墳一上就直接從北埝上回安王外家了。并計劃原則上不在村子吃飯,萬一轉到了飯時還沒有轉完,再看具體情況而定。車由我開著,沿小時候從我們村子去外家村子的老路線走。路線雖是老路線,但路已不是老路。外家通往鄉(xiāng)上、鄉(xiāng)上通往鎮(zhèn)上的兩段路已由當年的土路和炭渣路變成了水泥路或柏油路,只是往西通往我們村的路,還是當年的土路,感覺上比早年窄多了。這使我立即想起了路秋全。早聽人說,四組通往我們村的一節(jié)南北路,是這位村子唯一的企業(yè)家出資修建。從那時起,我就對這位并不熟悉的鄉(xiāng)黨起了敬意,感念他對家鄉(xiāng)的貢獻。一個人把自家的日子過好了,叫能耐;能讓一方百姓收益或帶領鄉(xiāng)親們致富,叫高尚;其能其德其位在社會上頗具了影響力,叫光宗耀祖。路叔秋全,該是我等后輩的榜樣。
車到三大大家門口的時候,他們正在吃早飯。巧的是,在村道里首先見到的是六大大。二大大隨后趕來,說他已經走親戚去了,聽說后騎摩托又返了回來。由于三大大一家也要走親戚,也由于時間本就緊,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三大大家。出來后,先后遇到了幾位老人,母親高興地與他們說笑,如遇親人一般。這一排往西頭,母親準備看一下勤娃嬸——在當年農業(yè)社時,她們都是勞動模范級的人物。說好要二大大帶個路的,但二大大卻騎摩托走了。在十字路口,就碰見了五大大等人,寒暄了幾句,我隨五大大到家里認了一下門,并認了娘娘和他們的兒子。出來就碰見了一位同學和他父親,他父親是一點都認不出了。原來同學已不打算在西安干,準備去北京,我笑說憑手藝走遍大城市,也不適為一種很好的生活和旅游方式。同學硬把我拉到家里去吃飯,可我那里就能吃得下呢。從同學家出來,五大大領我們去二大大家。在二大大家斜對面,就碰見了村子幾個比我稍大幾歲的同齡人。有一眼認出來的,遠遠地故意眼睛不看著他叫他名字,果然是他。有一位猛然沒有想起名字,但他在跟母親打招呼的時候,我就很快想起來了。我對方他哥是怎么也想不起了名字,只知道是當兵的時候吃白饃和點心都剝皮、退伍就領回了一個漂亮媳婦的那位。二大大家里來了一位六十歲左右的人,經介紹才知是二大大的表哥,他們在說著認不認舅家的問題。親戚也罷,朋友也罷,越走越親,不走就生疏了。近來看電視劇《少帥》,老帥張作霖經常告誡少帥張學良:什么是江湖,江湖就是人情世故。講得非常有道理。課本知識甚至更深更廣泛一些的科學知識,是推進人類文明進步的學問;人情世故,則是人在社會上生活和行走的學問。從某種意義上講,后者要比前者更難。人常說:人皮難背,意義大約正在于此。母親繼續(xù)去沿村轉看,我留下來聽二大大講人情世故,家長里短。
離開二大大家后,打問當年連墻家我叫著干表哥的搬到了什么地方,一中年男子就向我們走來,我們也向他走去。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我的干表哥,但他一下子卻沒有認出母親和我來。離開干表哥家后,向東一直走到了同學豪家門口,豪不在家,豪的父親居然能一口叫出母親名字來,令我有些意外。因為這次回來,幾乎所有人都說母親瘦了、老了,有的甚至已不敢相認。來到當年的媒人家,兩口子都在,勤娃嬸也在,是來打麻將的,但還沒有湊起一桌子。小時候村里人故意逗我,問,你爸從溝子(周至)回來了沒有,或你爸是不是又去溝子了,我覺得他們是在污辱我,會很是生氣。但而今再提此事,竟作了玩笑談。兩口子好像沒有多大變化,只是不愿去城里住,怕失了農村的親戚,仍然精神。相比較言,祖字輩的人就明顯衰老了,比如在縣上見到的一個奶奶,應該是村子最年長的了,手已有些抖,已認不出我。聽父親說,按輩分,我把她兒子得叫爺,但不知怎么就叫成了叔,把他姐叫作了姑,他們姊妹也把我媽叫作了嫂??伤麄儽任倚?,都是一起長大的伙伴,不叫姑叫叔覺得不妥,叫姑叫叔又張不開嘴,長大后因此反而走動得少了。他們姊妹幾個都很能干,是村子華陰移民中最早出外闖蕩的人,已大多在縣上有了房,幾年前愛民來我西安家中時,就已開著了二三十萬的車。這充分說明,鬧市有窮居,深山有富隱,只要有頭腦,能勤勞,就能富足,偷奸耍懶,必然敗落。
大約12點之后表妹打來了電話,問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去,四舅要給我們準備午飯呀。我們還沒有拜訪完,只給了個大概時間。離開村子去墳地的時候,已13點多了。墳地里盡是荊棘和荒草,祖墳都幾乎認不出來了,好在二爺和三爺的墳都立有碑子。妻子感慨著說,應該給老爺和爺他們也立個碑子。我說,都是普通人,立給誰看呢,立給子孫嗎,人過三代就沒了記憶,不說記得你老爺都有那些事跡,就是你老爺的長相,你還記得嗎?妻子真沒見過她老爺。我倒覺得,應該響應國家號召最好不要土葬,即使設立墓園也要選擇不宜耕種的土地,甚至應該思想再解放一些——將骨灰安放在家中。我們常講“入土為安”,主要緣由是尸身不便在家存放。可現在能火葬了,我們卻還要將他們埋到偏僻的地方、又時不時去荒墳或墓園祭拜他們,是在矯情還是在自欺呢。我們紀念先人,其實就是在表達對先人的不舍,可為什么他們死了就非得將他們送出家門呢。生是一家人,死就不是一家人了嗎。無論生死,都始終與我們共處一室應該才是大道理。我還覺得,每個家庭都應該修個家譜,將先人的重要事跡記下來,將先人的良好家風歸納出來并傳承下去,才不適為對先人的最好紀念啊。
燒完紙離開墳地時已14點了,快到鄉(xiāng)上的時候母親又想起來幾戶人家沒有看,我說既然來了就不要留下遺憾,便讓兒子掉了車頭往回開。開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下午兩三點怕是飯時了,去了人家怕不方便,母親說那今天就算了吧。她是打算呆到正月二十三給我外婆燒了紙再回西安的,還有的是時間??伤眢w不大好,且過年大家都忙忙的,我不贊成她呆那么久,意見初三晚上去墳里把紙一燒就行了,可她堅持要留下來,因為年前就已經跟我大舅大妗商量好了。我們小三口回到西安后,我和父親都在懷疑母親的堅持,果然初六她就隨表妹回來了。人生中的有些東西,是用來回憶的,不是用來實踐的。回憶覺得很美好的東西,實踐起來未必如意。
母親在村子的為人我是知道的。但從這次回家看,父親的一些伯叔兄弟還是有了報怨——報怨我們不常回去。說誰誰進村從不問候人,村人都罵哩,等他家老人去世了,有他好看的。還說,在外的事干得再大,祖墳畢竟在村上,家里大人死后總得埋在祖墳里吧,并建議母親和父親百年后也埋回來。其言很是中肯,但我卻多少聽出了點指桑罵槐的味道。我知道,親戚是因血緣、姻緣而組成的社會關系,與關系親疏無必然因果,兄弟之間不如鄰居關系的大有人在。好在見到大大及村人的住房都大為改善,過上了好日子,讓我有所欣慰。不管是外家村子,還是老家的村子,有一個現象是與以往不同的,那就是大多老人與子女分開著過,而且老人多居老屋,子女的住房一律比老人的闊氣,這兩點是我所不能滿意的。但不管怎樣,他們能過上好日子,是我最要衷心祝福的事,繼而要祝福他們的是,能在孝敬父母、夫妻和睦、兄弟友愛、鄰里相幫的基礎上,奔向更加美好的明天,于本世紀末同步夠格地邁入小康生活。路上聽說有兩個大大竟然給了兒子壓歲錢,到西安卸車的時候就又接到了干表哥的問候電話,讓我很是感動。村子人送的饃和舅家拿的一樣,都是大油包子,讓娘家在秦嶺山腳下、過年饃只蒸掌心那么大的妻子很是奇怪。我說,你沒聽說過蒲城蒸饃拿秤稱嗎,你們那掌心大的饅頭能上得了秤嗎。遺憾的是,離開村子的時候,我竟然忘了抓一把土,尤其是祖墳里的土。
母親今年七十有一,而父親已七十有五了。在墳地燒紙磕頭的時候,妻子便談起要在西安買一塊墓地的事,但母親半天都沒有言語。在車上,母親認真而鄭重地說,媽現在再告訴你們一遍,媽死后,要么把尸體送去作醫(yī)學實驗,要么火葬,火葬后將骨灰灑到不管那個樹林里就行了。我知道母親的心思。母親的思想里,一定有怕給子女添麻煩的因素。知道我們不可能經?;卮遄?,如此要將他們埋到祖墳里就不好辦,若到時只有子女和親戚而沒有村人幫忙送埋,丟人就丟到家了。
母親說完,我也是半天不說話,因為我的眼睛已經潮紅。回頭再望村子,村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