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新年》
外婆的新年,很遠。
寒假一到,胡亂中收拾了一堆書本往包里塞,直拔腿往外婆的村子里奔。沿河的泥土小道,一路的曲折,一路的木橋??傄讲酱蟀胩斓臅r辰,才會隱隱約約看到最后一座外婆橋,吱吱呀呀晃蕩了一輩子,過橋即到。外婆的村子距家百里之外,至今是我生活里極偏僻的角落,我的童年和童年的每個新年,全都消耗在這塊貧弱的土地。大老遠趕到外婆家,其實沒人接待。舅舅在南方當兵,很少見面。外公在生產隊看牛,逢到過年就睡在打谷場的保管房里,剩下外婆一人張羅著簡單而又略顯冷清的新年。冬天到來的頭等大事,她要撇下我們兄弟倆,撐船去蘆葦蕩里割秋天的草,這是過年做飯取暖必備的重要燃料。若午飯不歸,外婆的船會搭上我們一同往蕩灘深處搖去。冬天的灘涂沒什么可興奮之處,滿眼里枯萎連天的篙草。如有一陣北風掠過,荒涼而迷茫,外婆的頭發(fā)與她手中抱著的蘆荻一樣灰蒙雪白,一樣凌亂干燥……在我的眼里,外婆的兩手始終緊抱著一捆捆冬草。一直到船艙堆過人高,外婆才一拔竹篙,船便迎著夕陽的余暉,駛出蘆蕩,往著遠處的家靠攏。兄弟倆趴在船頭,手伸在舷下的水一路劃到家,這可能是唯一坐船的快樂!不到半晌功夫,外婆家的煙囪,在村子里第一個冒起炊煙……對于我們,外婆的新年儼然不只春節(jié)那一天,從踏過那座外婆橋,扔下書包,在外婆莊上滿處跑,就已然開幕!沒有電視,沒有劇院,只有一個從不呵斥、任我自由的外婆!以至于教書的父親,屢次抓我們回去,我們都東躲西藏,終不露面,寡言的外婆則是一邊百般挽留,近乎懇求,一邊連聲幫著倆外孫說謊:作業(yè)做的,天天做!我看著呢!當外婆面,承諾限時回歸,成為最后的妥協(xié)結果。然后身強力壯的父親挑著沉沉的擔子,趕著月夜回去了,擔子里是外婆大半年的積攢下來的物資:菜籽油、山芋、茨菰……油燈下,納了一年的布鞋,各人一雙,春節(jié)當天穿,個個合腳舒坦……
外婆的新年,很冷。
秋至葉飄零,冬天剛一到,外婆的屋子雖矮,但站立在崗坡上,三面有鄰,只北邊無舍,一大片的曠野和河流,刺骨寒風穿過陣陣鉆心的凜冽,所有的門與窗則有聲聲不息的顫動!為抵御寒冬,外婆最有效的辦法是,燒一大鍋熱水,上床前與我們一起把腿腳全擠在一只大木桶里,泡上足足一小時,不斷地說,時間不要短,要泡到肉里面,才熱乎。果然腳放被窩里,兩腳發(fā)熱。上床后,一條被子的上中下放了三四個玻璃瓶,是外婆從赤腳醫(yī)生那里要來的空鹽水瓶,秋天里就刷好洗凈,等待外孫的到來。異樣的寒冷,也帶來一個好處,捱墻的柜臺上,除正中擺放的香爐外,兩邊放著的,都是外婆每天晚上提前準備好的過年食物:出芽的鹵蠶豆,養(yǎng)在冷水的豆腐,蒸好的糯米糕,曬干的掛面,難得一見的一盆肉圓、幾碗煮好的魚……半吱著北墻的窗,外婆家的冷,成了天然的冰箱,確保了我們度過新年的食物欲望。而春節(jié)過去,寒假結束,離開外婆,回望北墻邊的柜臺,空空如也,僅有外婆的香爐,依舊早晚裊裊不熄。
外婆的新年,很暖。
外婆不識字,但她的簡樸生活里,充滿未雨綢繆,家務都從長計議,統(tǒng)籌安排。外公就像局外之,回來端碗吃飯,放碗睡覺,有時倚在門邊上曬太陽。按時按點重復著他看牛保管集體財產的勞動,絲毫不差的守護,每年過年回來,都會從棉衣口袋掏出一張硬硬的獎狀,每次都會煞有介事的放在靠堂屋柜臺的香爐旁,沒過幾日,外婆總是把獎狀擼到捱墻拐角,反過來并把搓好的圓子整齊劃一的排在上面。有一回外公晚上喝了半斤燒酒,指天畫地,找他的獎狀訓教我們,自言自語怎么不見了?外婆抹著桌子,淡淡的回了句:甭活吹了!睡你的覺去!我們倆把燒酒瓶用草繩扣起來掛在他脖子上,鉆到桌底下,偷偷的笑,此刻屋子里只聽到外公趴在桌子邊上酒醉后的呼聲,還有掛在脖子上燒酒瓶子的晃蕩聲,是我們兄弟各蹲一邊來回推瓶子。
一切都是在為過年準備,家再貧,到了新年,倔強的外婆是從不偷懶,不喜外援,所有的獲得,都是她雙手勞動。曾經,她會把幾件破舊不一的衣服,重新一塊一塊剪下,燈下一針一線的歸類同色制成新的上衣和短褲,余下的全部縫成一塊一塊抹布或者鞋墊。來了親戚,日子再拮據,中午的飯桌上,都會有她想盡的心思:捧塊豆腐,打個雞蛋,弄出來的幾個小菜。如果只有雞蛋,她會利索的端上熱乎乎的韭菜蛋花湯,小蔥燉雞蛋,鹵雞蛋,青椒炒雞蛋之類的菜肴。面對新年更要為兩個外孫籌備一冬的饕餮大餐。
外婆的新年,很靜。
外婆家最安靜的是新年的夜,外婆好像一年中,在此刻中擁有了罕見的安靜,不見其忙碌的常態(tài)。望著爐上的香火,烈焰躍躍欲試,噴著舌頭,散著帶榆樹皮的土香味。因是新年的降臨,昏黃的光線下,外婆微瞇欲睡的臉龐,散發(fā)著新年的祥和和安靜!目光一刻沒有離開高高香火燭臺下的外孫……她應該在祈禱新年,祈禱我們,更祈禱遠在海上服役的兩個舅舅吧!
外婆的新年,很暖。
新年里,跟著外婆走村串戶,整個村子的人好像都是長輩親戚。這樣一來,春節(jié)的飯,就基本是一家捱著一家吃了。有點不約而同的是全村的人都把孩子生日、大人過壽,娶媳婦嫁女兒的喜事集中到強大富有的春節(jié)來辦了。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口福,如今有的是無窮的回憶,早已失去原本的村俗體驗了!
飛逝的時光,如果是快樂的,會變得無比吝嗇而匆匆。伴著新年的寒假很快與我們告別。迎來的是父親再一次的催促,而外婆此刻不再縱容,冷著臉下了逐客令!因為有幾次開學一周我們才姍姍來遲。與每一次相同,外婆趕著我們起床吃飯,還是送別到那一座晃蕩的木橋,只反復說:聽話!此時清貧的外婆照舊從衣兜里掏出兩張五角紙幣,塞在我們的書包里,盡管壓歲錢除夕就已分發(fā),但這是我們與外婆每一次分手的習慣。外婆一輩子為農,無法會有精神上的語言教導,不知杯水車薪,但唯有這樣一種苦度生計的本能,她渴望著孩子來日要比她生活強。又是新歲臨,坐擁城市里,冬雪消融,記憶恍惚。不見外婆的村子,不見外婆的新年,因為外婆在某一個新年到來前,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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