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生活
韓海濤
那年我從一家民營企業(yè)一夜間下了崗。失業(yè)不能失志,一家老小可等著吃飯呢,于是我買了一輛腳踏三輪,開始了我的車夫生活。
車是不會說話的死物,卻能賺來活錢。每次從老家回來,身上便沒了分文,全給了父母。不要緊,蹬車到街上溜一圈,柴米油鹽雞魚肉蛋又有了著落。遇有人情來往或“有朋自遠方來”也不用犯愁,只要有車蹬,“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像上班時,就那么點工資,還得等領導簽字才能發(fā)。急需用錢就得腆著臉去借。如今自己當車老板,咱靠廣大市民吃飯,只要不怕流汗,鈔票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擠總是有的。自從有了這輛車,我在家中的自尊心才“扭虧為盈”。妻子嘴角有了笑意,女兒小臉蛋也紅潤起來。每每碰到昔日一同下崗的同事家屬長吁短嘆,訴說日子過得如何艱難窘迫,妻不禁生出些許自豪感來。
時事艱難,幸福其實來之不易。老車站到運河橋東是我最常跑地方,這條線路價錢高,但坡高路遠。拉著客人(有時是兩個胖子)上坡時,腳力不夠,車輪極不情愿地一寸寸挪移,這時要欠起身,不是用腿,而是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向緩緩下沉的哪只腳。實在不行,只得下車,一手掌把,一手拉車轅,一步一步把車拖上高高的橋頂。有個記者曾經(jīng)路過,拍了一組寫真,把我拽車上橋的身影發(fā)到報上,留下了我們那代人艱難求生的真實記錄。那是炎炎盛夏,頭頂一輪火球,渾身像水兔子一樣濕淋淋,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向下滾卻騰不出手去擦,繞在車把上的黑乎乎的毛巾也在滴水。忽而一聲雷鳴,陣雨噼啪,那臉上縱橫奔流的其實還摻雜著生活酸辛希望渺茫的淚。那時社會治安差,坐車不給錢也是常有的,有次夜間我拉著兩個小混混來回顛簸了二十多里,下車問他要錢,他們竟對我一陣拳腳相加。我腫著臉瘸著腿,在出租屋前哭了半夜。
“想起過去的痛苦,我感到幸福,因為我已戰(zhàn)勝了痛苦。”過了心理掙扎期,感覺車夫生活也有樂趣。原先在在廠里,上下班同一路線,高墻四角內(nèi)永遠是灰蒙蒙的天空,信息量僅限于本廠職工自導自演的新聞,大不了多幾條克林頓緋聞,薩達姆軼事作茶語余飯后的談資。現(xiàn)在車把攥在自己手里,往哪兒走大可隨心所欲。老城區(qū),新城區(qū),古黃河兩岸,大運河東西,只要不跟警察對著干,任憑縱橫馳騁。小草由鵝黃變成嫩綠,被割草機剃了一茬又一茬。吊塔下的樓房一層層長高,又一個小區(qū)建成,又一幢新樓竣工,原來滿身瘡疤的“蹦蹦床路”“搓衣板路”,變成了寬闊平整的水泥路、柏油路。橫跨東西的二號橋、三號橋像長虹臥波,貫通南北的高速路全線通車。無數(shù)新的變化,我最先看到,無數(shù)新聞事件我是最初的目擊者,然后才在報紙電視上傳播。我用心感受著城市飛速發(fā)展給人們生活方式和精神面貌帶來的微妙變化。社會處于快速轉型時期,每個人都要繃緊神經(jīng),保持積極進取狀態(tài),才不至于成為時代的落伍者。車夫生活每天都是新的,它有別于過去一成不變死氣沉沉的生活。在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從前看不到的一切,無論美好還是丑惡,都引起我感悟和思索,引領我邁向成熟。
靠蹬車養(yǎng)家糊口終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通過讀書學習,我一次次實現(xiàn)不算華麗的轉身,從此告別了我的車夫生涯,而這段難忘的經(jīng)歷也成為我厚重人生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