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經(jīng)常無來由的想念一個地方,想那里的山,想那里的水,想那里的一草一木,想到忍無可忍,便背起相機出發(fā),不論千里萬里直奔而去,到那里后,對著想念的地方一陣猛拍,回來后,經(jīng)常對著照片想心事。誰能告訴我,這個人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我就辦過這樣的事。
數(shù)年前,我從家譜上知道,祖上有一位先人,在清初考中進士,被順治皇帝派往陜西麟游做知縣。一待就是八年,直到父親去世,回來“丁艱”,才戀戀不舍的離開。別時,當?shù)厝朔隼蠑y幼,送出百里之遙。去世后,得到消息的麟游人,又不遠三千里前來吊唁。這是怎樣的經(jīng)歷?怎有如此的魔力,我想不明白,甚至懷疑可能是自傳的溢美之詞。因此,有一次出差漢中,取道寶雞,走進了麟游縣城。經(jīng)過打聽,我找到了古、今《麟游縣志》。一點不假,他的事跡赫然在列,比家譜上,比故鄉(xiāng)的縣志上記載的還要詳細。除了“招撫流亡、督耕教織、決冤獄、驅(qū)虎患、復(fù)窯廠“等,還有麟游人送別的記錄及給他建生祠的記載。家譜上說他“服政之暇,進諸文學(xué),講業(yè)課藝,出郭門尋隋唐遺跡,覽山川名勝作為詩歌”,那次,麟游縣政協(xié)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拿出了新編的《古今詩人吟麟游》相贈,里邊竟收錄了這位先祖的七首詩。他還高興地逢人便說“吳縣令的后人來了”,讓我著實感到自豪。為官清廉,為民務(wù)實,庇蔭子孫,古今受人愛戴呀!
過了幾年,我又跑去了一趟。到他住過的古縣城里尋訪,盡管那個地方已經(jīng)完全成成了農(nóng)村,但街上的柱礎(chǔ),地里的殘碑,隨處可見。我按照他寫的詩去體驗,有的地方風(fēng)光依舊、景色依然。我到新縣城的新華書店打聽,找到《可愛的麟游》一書,里面竟有一節(jié)寫的是《好知縣吳汝為》。對,我的這位祖先叫吳汝為。去年,麟游縣獲得“中國核桃之鄉(xiāng)”的美譽,新聞中還專門提到過他這位號召百姓種核桃致富的始作俑者?!秾氹u市志》早就把他列為歷史上有突出貢獻的人物。祖先的事跡能夠流傳,我始終認為這是人格的魅力、文學(xué)的力量。
當時,再一次發(fā)誓,找機會一定再來。
在山東,在當下,有一個地方我非常想念,非常想去,那就是位于渤海灣畔的萬松浦,確切地說,是萬松浦書院。
一說起書院,朋友們往往會想到著名的“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等,那些都是古代的高等學(xué)府。今年春節(jié),我到泰安走親戚,還誤入了今稱作五賢祠的古泰山書院,院里的臘梅、石上的刻字,一靠近,便被吸引的邁不開腿。
萬松浦,古代地圖上沒有。萬松浦書院,現(xiàn)代喜歡文學(xué)的人都知道,由山東省作協(xié)主席張煒先生倡導(dǎo),并由龍口市政府聯(lián)合復(fù)旦大學(xué)、山東大學(xué)、煙臺大學(xué)等共同創(chuàng)建。2003年秋天建成,是“我國首座現(xiàn)代書院”。具有獨立的院產(chǎn)、講學(xué)、游學(xué)、藏書和研修功能。因為建在龍口北部海濱萬畝松林中,又緊靠港欒河入海口附近,故得名“萬松浦書院”。
當年,看到新聞的時候,我就開始向往了?;蛘哒f,這個向往,很早就有。開始,只是神往。
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作為一名地質(zhì)隊員,我曾在渤海灣畔的一片林子里找金尋寶,天天聞海浪、聽松濤,最喜歡林中的安寧與靜謐。心想,要是這里面有一所學(xué)校該多好,遠離塵囂、遠離世俗,教的可以放開嗓門大聲宣講,學(xué)的盡管全神貫注洗耳恭聽。課余時間,還可以跑到林子深處,感受“明月松間照”的美景、“松下問童子”的意境。那個時候,我的地質(zhì)包了,放著一本張煒的小說集《蘆清河告訴我》,里面寫了好多地質(zhì)隊員、測繪隊員的故事,常讓我有筆耕不輟的沖動。
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張煒先生的《筑萬松浦記》,洋洋灑灑7000多字,只看了短短的幾句,就被吸引。尤其是那章專寫“萬畝松林”的文字:最為誘人的還是這片無邊的松林。準確講它有兩萬六千畝,主要是黑松。林深處一片嗚嗚響起,這就是無時不在的松濤了。只要稍有一點風(fēng),就有這低沉渾厚的聲音……。這讓我想起了我的青蔥歲月。張煒還說,十余年來我一直尋找和迷戀這樣一個讀書處:沉著安靜,風(fēng)輕樹綠;一片自然生機,會助長人的思維,增加心靈的蘊含;這里沒有糾纏的紛爭,沒有轟轟市聲,也沒有熱心于全球化的現(xiàn)代先生。
靈動的文字,帶著溫度,帶著引力。特別是那年,在山東省圖書館聽了張煒先生的演講《時代 生活 創(chuàng)作》后,更加欲罷不能。他說到了小時候在林子中遇見地質(zhì)隊員的故事,他說到最喜歡的一本書與森林和伐木工人有關(guān),他說他正在寫一部大書,一部與地質(zhì)隊員有關(guān)的大書,大部分時間都住在萬松浦……。聽到這些話,我的腦海里涌起陣陣松濤,耳畔回蕩起《勘探隊之歌》的旋律:是那天上的星,為我們點燃了明燈,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
因此,在那年秋天,在一個秋雨綿綿的黃昏,在當?shù)嘏笥训呐阃拢亿s到了萬松浦。
記得當時,萬松浦書院周圍,滿眼都是建筑工地。大片的松林,已經(jīng)被分割得七零八碎。港欒河畔,開發(fā)商的招牌十分醒目。被圍海造地圈住的海灘上,晶瑩的白沙、淺淺的海水,絕望地相依相偎。走到書院門口,已過了下班時間。院子里很靜,看傳達的師傅知道我們遠道而來,找人打開了辦公樓。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用極快的速度,從一樓跑到三樓,完成了一次朝圣之旅。
那個時候,我的記憶力還比較好。在樓里,除了見到了孔子、莊子、李白、杜甫、魯迅,還記住了巴爾加斯·略薩照片下寫著的一段話:一個沒有文學(xué)的社會,或者文學(xué)在社會里作為不可言說的嗜好而置于社會生活的邊緣,以及變成幾乎是有強烈派別意識的信仰,那么這樣的社會注定會從精神上變得野蠻起來,注定會危及社會本身的自由。
臨上車的時候,我問門口的人,張煒老師在這里嗎?一位看似學(xué)生模樣的人說:“院長不在,但那個影壁后面有他的話?!表樦敢苓^去,我看到了鑲在瓷磚上的“安靜“、 “和藹”、“這里人人皆詩人”11個大字。
看到“詩人”,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位在陜西麟游做過縣令的先人。
所謂“詩意的棲居”,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心情。就像我這次匆忙的尋訪,就像千千萬萬和我一樣愛詩、愛文學(xué)的人們。心中的燈亮著,照耀著腳下的路,才能永不迷航。無論是繁華還是偏遠,無論位卑還是權(quán)重,只要有一顆愛生活的心,有一點摻雜著浪漫的激情,到頭來,終會有一份充實的收獲。
兩次千里迢迢,獨自去尋訪一個先人工作過的地方,期待什么?我感受到了一種來自血脈涌動的力量!
幾年后,張煒先生到山東地礦局捐贈長篇小說《你在高原》,這部450萬字、描寫地質(zhì)隊員生活的皇皇巨著,讓他斬獲了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在現(xiàn)場,他知道我曾干過地質(zhì),知道我熱愛文學(xué),便寫下了“文學(xué)與可愛的地質(zhì)人永不分離”13個字相贈。
轉(zhuǎn)眼,離第一次尋訪萬松浦,已經(jīng)過去了八年。期間,常??吹脚c萬松浦書院有關(guān)的消息,譬如論壇,譬如評獎等等。但當時自己給自己的承諾,到萬松浦住一晚,一直沒有兌現(xiàn)。我知道,那里,只有那里,還有萬松浦的松樹!
與文字相依為命多年,到一個盛產(chǎn)文學(xué)的園子里去做一回夢,感受一種文脈跳動的韻律,不為過吧?
脈脈含情。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