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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九峰天際碧

來源:作者:王楚健時間:2015-12-14熱度:0

在浙東沿海廣袤肥沃的溫黃平原上,綿亙蜿蜒著靈臺、文筆、華蓋、接引、寶鼎、靈鷲、雙闕、臥龍、翠屏等九座海拔四五百米的山峰,與南北毗鄰的雁蕩山、天臺山之磅礴大氣相比,彰顯內斂,使人極容易忘記“永寧山”的原名,直接喚成九峰。

但是,九峰特有小家碧玉般的溫婉柔和,清純精致之美,山上常年飛瀑流泉,草木青翠,野花爛漫;山下的公園,茂林修竹遮天蔽日,亭臺樓閣掩映其中,花團錦簇,靜幽清雅。九峰山麓,是我的家鄉(xiāng)黃巖。

二十多年前,我常和同窗好友楊煜圣在黃巖中學操場往東眺望,九峰正面風景一覽無余,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其像極了一位長發(fā)如瀉,體型輪廓分明,安靜地仰躺在大地上的美女,尤其是文筆、華蓋雙峰高聳圓潤,有如豐滿的乳房,更形象的是雙峰上分別豎著紫云、阜云兩座宋代佛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古代建筑的完美結合,讓人嘆為觀止。

九峰從此在我心目中升華為圣潔的“女神”。事實上,九峰確是一座母親山,她以三面環(huán)抱的姿態(tài),守護著唐代建縣的黃巖,千余年鐘靈毓秀。南宋偏安江南,溫黃平原成為大后方,社會安定,文教興盛,黃巖中進士者達二百余人,贏得“小鄒魯”之美譽。

九峰最早的歲月留痕,是在北部山巔丫髻巖上考古發(fā)現(xiàn)的西周印紋陶與原始青瓷窯址。古代水網密布,窯址依山傍水而建,便于水路運輸,以此類推九峰原是海島,我的家園則一片汪洋,直到海平面逐漸下降,滄海變成桑田,海島成為山脈,才有了如今的模樣。

自古以來,九峰是郊游佳地,也是士人潛讀、雅集的場所,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南宋狀元王十朋、理學大家朱熹、田園詩人范成大,元末明初文學家陶宗儀,明末清初儒學大師黃道周,清末金石書畫家趙之謙,近代政治家康有為等都曾是這里的訪客。

然而,九峰難以回避歷史滄桑與空前浩劫。九峰公園的前身是建于北宋初期的瑞隆感應院,后稱興善寺,毀于清代太平天國運動。清同治八年,黃巖知縣孫熹在此改建九峰書院,著名學者王棻、王詠霓、王彥威等先后任山長,一度人文薈萃,中科舉者源源不斷。“文革”以來,書院慘遭破壞,江南著名的藏書樓名山閣被毀,數(shù)萬卷經史百家藏書散失殆盡;那塊名為朗公石的明代勵志巨石粉身碎骨;唯有鑲著千佛磚的瑞隆感應塔,歷經千年,還挺立在風雨中。

臨海博物館珍藏近代“海上六十名家”之一蒲華的《九峰讀書圖》,是追憶九峰書院古韻遺風的唯一圖像資料。畫面是遒勁蒼潤、酣暢率真的寫意筆墨,從林巒溪壑到蒼松、桃園、竹林、草亭、小橋、池沼,書院隱現(xiàn)其間;院內右屋窗中,有人課讀;遠景,是群山莽莽。

畫里的桃園,名為桃花潭。民國初期,道教全真派大師伍止淵道長在此興建道觀,引用唐代劉禹錫名詩《玄都觀桃花》,取名小玄都觀。道長生前珍藏一把明代國師劉伯溫傳世的蕉葉式古琴,隨著他在“文革”期間仙逝以及道觀被毀,這件國寶下落不明。幾年前,《錢江晚報》推出追蹤報道《尋琴記》,循著蛛絲馬跡走訪知情者,終于發(fā)現(xiàn)古琴幾經輾轉,在全真派祖庭北京白云觀有了歸宿。而今,道觀故址成了一個茶樓和露天舞坪,高分貝的舞曲掩蓋了歷史深處的悠揚琴音,只留下一座伍道長紀念碑。

遺憾改變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然而,相比黃巖城區(qū),九峰要幸運得多,畢竟這山水依然,草木依然。在上世紀轟轟烈烈的舊城改造中,小城內四通八達的河道被填成大街,縱橫交錯的老街古巷以及名人故居灰飛煙滅,包括入選《浙江民居》郵票的清末進士府第……

離開小城多年的游子,回到故地尋夢,常會扼腕嘆息水鄉(xiāng)古鎮(zhèn)的風貌蕩然無存,聊以慰藉的是九峰滄桑過后,依舊風華。

現(xiàn)今九峰公園里的桃花潭畔,游人小憩最頻仍的是鏡心亭,倚著美人靠,隨手往潭中投食,能引來成群的紅鯉魚爭搶,推波逐浪,鱗光閃耀。書法愛好者,則流連于亭內四根承重石柱上四面陰刻的楹聯(lián)。此亭在民國初期由鄉(xiāng)人集資建造,邀請鄉(xiāng)賢留墨,楷、行、草、隸、篆和魏碑等書體皆備,布局和諧,筆力勁健。其中,清末科舉出身的名家最為典型,榜眼喻長霖行書“何人會得春風意,載酒時作凌云游”,進士朱文劭楷書“欲把深情比潭水,莫將迷路問漁人”,舉人柯璜草書“潭水不逢洗耳客,桃花長笑問津人”等聯(lián)句,構思精巧,韻味無窮。

《九峰讀書圖》里的課讀處,廢墟換了新顏,成為占地十幾畝的報春園,曲徑通幽,千余盆梅樁盆景造型蒼勁古雅,儀態(tài)萬方。初春時節(jié),報春園里暗香浮動花枝俏,游客紛至沓來,賞梅、評梅、詠梅、畫梅、寫梅、攝梅……

1994年,黃巖在九峰公園為延安文藝代表人物之一、鄉(xiāng)賢陳叔亮建書畫館,由現(xiàn)代藝術大師劉海粟題寫匾額,書法大師趙樸初撰寫楹聯(lián),內藏書畫、印章三百五十余件,增添了濃郁的人文氣息。陳叔亮書畫館斜對面,原有一片冷水洼地,公園組織人力挖深填高蓄水,取名龍珠湖,養(yǎng)睡蓮、游魚,沿湖建長廊、虹橋、曲徑、涼亭,置太湖石,遍植柳、梅、竹、桃、桂、櫻、楓、杜鵑、迎春、山茶、紫薇、銀杏等花木,經多年養(yǎng)護,園林景觀蔚然成趣,松鼠偶爾從人們頭頂?shù)臉渲ι弦卉S而過,膽大的麻雀、黃雀常常飛落在距人僅幾米遠的地上覓食。夜幕降臨時,龍珠湖畔,花前月下,澄波含情,小城的人誰沒有留下過青春美好的印記?!

龍珠湖的西南邊,有一口名為鐵米篩井的北宋古井,處于九峰溪水地下匯合處,井水清澈甘甜,千年不竭,城內居民皆喜飲用,衍生出專業(yè)運水送賣的行當。熙來攘往的也有自行汲水者,有人還利用晨練,到山上淙淙溪流里取水。在清淺平靜的溪坑里,用小網兜可以捕撈到水晶般透明,比葵花籽還小的溪蝦,養(yǎng)在玻璃瓶里,成群游動時像在表演水上芭蕾,姿勢優(yōu)美極了。

幾年前,九峰公園往西不斷擴展,新建了廣場、綠地、花壇、樓閣、石拱橋、游樂場,辟出開放式的新大門。春秋兩季,溫黃平原各縣市的大巴車,常滿載小學師生前來一日游。有懷舊情結的殷實鄉(xiāng)人,耗費巨資從異地整體拆除清代翰林宅第,遷移在此,徽派的馬頭墻、黛瓦、高脊飛檐、層樓疊院、曲徑回廊、亭臺樓榭等和諧組合,還有精細入微、繁而不俗的石雕、木雕、磚雕藝術濃縮再現(xiàn)。古建筑吸引了同樣懷舊者前來觀賞,絡繹不絕。節(jié)日時,這里常會舉辦收藏鑒賞、文學沙龍、蘭花展覽等活動,陶冶情趣,豐富文化生活。

不過,我仍然喜歡穿行于九峰公園的老大門,不僅僅是想再看一眼門楣上現(xiàn)代文學大師郭沫若爽勁灑脫的書法,或為了春季欣賞燦爛耀眼的迎春花,夏季在百年大樟樹下納個涼,秋季品聞滿徑的丹桂香,冬季踩著滿地金黃的落葉沙沙響……其實,最喜歡的還是門里門外這段路給人幽靜深邃的感覺。

只是,當年遠眺九峰的黃巖中學操場,早已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取代。我偶爾借得樓頂高處,出神地回望如洗的碧空下,黛翠欲滴,依然仰躺在大地上的“女神”,為生活在這般詩情畫意的山水中而欣慰。

                                           2015年5月作于雅集樓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