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的這幾天陰沉欲雨,這已經是落木蕭蕭的季節(jié)了,掛滿泛黃的樹葉的楊樹點綴在城市大街小巷,就連街道中間的隔離臺也落滿了黃葉。
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景象,讓人想起呼蘭河,讓人想起商市街。許鞍華《黃金時代》的上演時間的確很應景,秋雨秋風中的滿地黃葉真是愁煞人。再過幾天,朔風下,北方就該雪舞冰封了。
幾乎可以肯定,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次蕭紅熱,每個時期出生的人,都有不少人長到一定年齡段時成為蕭紅迷。有人喜歡拿張愛玲與蕭紅做對比,這是兩個不同人格和不同命運的人生,完全沒有可比性。要說相似,無非也是同樣為女人,同樣為作家,同樣為情所困而已。人們不厭其煩地把張愛玲的作品搬上銀屏,同樣也不厭其煩地把蕭紅的人生打造成銀幕作品。蕭紅臨終時憂郁地說“也許以后,大家只記得我的八卦,不記得我的作品了”,其實她是作品去演繹人生,又用人生去注釋她的作品。蕭紅的一生,作品是經典,人生是傳奇,她凄婉的命運帶給我們的思考和作品帶給我們思考一樣多。
第一次看蕭紅的文字還是在念初中,那個時候,左翼作家的書相當風行,郁達夫、巴金、茅盾、丁玲、冰心都是文青們心中的不朽,當然這其中就包括蕭紅和蕭軍。但很快就發(fā)現,蕭紅的文字顯然和這些在魯迅羽翼下的“戰(zhàn)士”完全不同,她寫的文字既非投槍,亦非匕首,甚至不是流水飛花。她的文字中沒有抗爭,只有動物一樣的生與死,了無邊界的饑餓和僅僅為了活命的生活。甚至到今天,我都認為將蕭紅劃歸左翼作家,既是對她的誤解,恐怕也非她所愿。
大多數蕭紅迷都有一個從關注她的作品到關注她的命運的轉變過程。她的作品和她命運總是糾葛在一起,讓人理不出那些是虛構的作品,那些是真實的人生。
許鞍華說,民國時期就是最好的黃金時代,好過當下,好過我們生活過的所有時期。黃金時代就是自由的時代,自由地思想,自由地生活。黃金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出才子佳人。我不知道蕭紅是算才子還是佳人,應當算是才女吧。這樣的才女在黃金時代很是盛行,如林徽因,如陸小曼,如張愛玲。有關民國時期的才子佳人故事,既有喜劇,更有悲歌,甚至不泛狗血劇情。倘若今天我們以情商而論,得分最高的當是林徽因,最低的要算陸小曼和張愛玲,而蕭紅恐怕只能得零分或負值。
林徽因同時擁有一個高配置的老公、一段最純真,但又沒有結果的愛情、一個愛她的,肯為她獨守終身卻又不給她找麻煩的男人。具有這樣的情商女人,就算是擱在今天,也是極品。相對于林的冰雪聰明,陸小曼對待愛情就是一只撲火的飛蛾,她收獲了愛情,卻付出了一生的孤獨為代價。而張愛玲干脆就是愛錯對象,所以她既不能獲得愛情,也未能贏得同情。
在這些才女中,悲劇的極端便是蕭紅。她一生中的四個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拋棄她。這是她命運的必然?性格的使然?還是純屬偶然呢?人們眾說紛蕓,又不得要領。先是私奔被棄,繼而逃婚,卻又與逃婚的對象搞在一起。和蕭軍好時,肚子里懷著逃婚對象的孩子,和端木結婚時,肚子里懷著蕭軍的孩子,這就是蕭紅的狗血愛情。有人罵她是“饑餓的賤貨”,她的大多數時間的確處于生理和情感的饑餓之中,但絕非賤貨。她是一以文蔽體的孤獨者,她的一生,無非是不斷尋求,不斷不可得的凄婉而已。那些匆匆忙忙穿越在她愛情旅途的男人,又有那一個是她所愛和愛她的呢?既然都是情非所愿,為什么又要她堅守在道德的高地呢?如她在小說里寫的那樣,無非都是為了活命的選擇而已。蕭紅把生活與愛情弄得一團糟,究其原因,都是因為生活與情感的極度饑渴,理解她的饑餓,也就理解了她饑不擇食的無可奈何
還是來說說電影吧。我想說,這是一部拍給蕭紅迷看的電影,如果不了解蕭紅,不了解她那些七七八八的情感,不了解她的作品,那你極容易在紊亂的電影語言中,弄得滿頭霧水,找不著北。但這種貌似紊亂的結構恰恰是這片影片在藝術上的最大貢獻。導演不甘于將蕭紅拍成傳奇,更不甘心將影片交給“人所共知的劇情”去主導,所以才煞費苦心地將順敘、倒敘與插敘雜糅于一體,對白、旁白與獨白輪翻上陣。主線是蕭紅的一生,但時空卻不時置換,一會插敘個情節(jié),一會又從幾十年后開始倒敘,大量采用親友訪談、史料式回放、信件復述與再現、人物自述與自白等手法去構建事件,還原真相。這種完全脫離傳統(tǒng)劇情模式的手法,讓人大出意外,但又不得不承認,若非如此便不足以表現蕭紅復雜的一生。
人人都在抗戰(zhàn),蕭紅卻安靜地寫她的童年。在某種意義上,許鞍華承襲了蕭紅的叛逆,影片在格調上的隱忍與收斂透射出導演強大的內心和非凡的能力,不需要用悲情和離奇去討好觀眾,亦如蕭紅不愿用吶喊和激情去討好那個時代。困苦卻不渲染凄涼,凄婉卻不煽情悲傷,甚至連蕭紅離世的鏡頭導演也不肯給畫面,甚至連這句“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最后遺言也不肯引用,足見許鞍華在影片定調上的高明。悱惻而不讓人瑟縮,滿眼含淚,卻流不下來,這是觀影者的普遍感受。
缺少母性,是后人對蕭紅最大的垢語。在蕭紅的生活與作品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她對女性和母性的好感。她不喜歡她的生母,不喜歡她的后母,甚至不喜歡她的祖母,這個從未得到母性關懷的人,缺失母性似乎有其合理性。影片完整地呈現了蕭紅兩次棄子的冷酷,但卻從未試圖去為她作辯解,甚至都不屑刻意她內心的掙扎。真相本來如此,評判任由觀者。
二十年前的一天,同學不知道從那里搞到一本《呼蘭河傳》,至今仍不能忘記那段醉如爛泥般閱讀這本書的銷魂時刻。后來,不斷重讀這本書,幾乎每隔幾年都要找出來讀一遍,每讀一遍都會感嘆“原來小說還可以這么寫?”。小說用溫馨浪漫的語調,爛漫天真的童稚化視角,展開了故鄉(xiāng)呼蘭河城充滿詩情畫意的風土人情。許鞍華亦用蕭紅詩意而唯美的作品來構建影片的場境,讓影片始終流動在民國時期迷人的美妙意境。湯唯略帶粗鈍的女聲朗誦不時彌漫在放影廳,讓喜歡蕭紅作品的觀者大呼過癮。
有人離席,有人落淚。好的作品注定兩極分化,《黃金時代》更是如此。好評與差評一樣多,追捧與棒殺一起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這是蕭紅的境界亦是許鞍華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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