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入冬,小區(qū)門口便會多出一個烤白薯的小攤。
說是小攤,其實不過是一架活動的小板車,上面擱了個簡易的鐵桶爐灶而已。推車的主人,是一位張姓的中年婦女,個頭適中,肩寬體圓,膚色稍黑,相貌平平,典型的北方農家女子形象。
南方的冬天算不上冷。但捧著個黃橙橙熱乎乎香噴噴的烤白薯咬上一口,那綿軟柔暖甜糯清香的感覺,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因此,小攤的生意還不錯。
小攤就在小區(qū)門口,每次進出,總免不了相互打個照面。一來二去,就混了個臉熟。時間一長,我們都習慣稱她張嬸。
張嬸烤的白薯,個大、色鮮、味甜,價格也公道。與別家一比,她的優(yōu)勢就很明顯。小推車上,一排排精挑細選過的烤白薯像群胖墩墩的毛頭小子,整齊干凈地聚在一起,沒有任何烤焦或烤糊的跡象。而空氣中,滿是甜糯柔暖的清香。輕輕一掰,那蛋黃樣飽滿圓潤的薯身,如同一顆冒著騰騰熱氣和香氣的珍珠,讓人食指大動,回味無窮。
這年頭,人就是這么奇怪。以前紅薯當口糧時,人人都覺得膩煩,總想著白花花的大米飯。如今,吃膩了雞鴨魚肉的人們,偏要花個十來塊錢買上一只烤白薯,一是圖個新鮮,二是覺得綠色無污染。當然,在上一輩人的眼里,這烤白薯簡直就是艱苦歲月的代名詞,吃上一口,還能藉以緬懷過去的時光。也正因為這樣,烤白薯才有了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商機和空間。
我是比較喜歡吃烤白薯的。雖說家里微波爐也能烤,但總覺得沒有那個味,所以每次回家,我都會順道買上一兩只。而張嬸總是放下手里的活計,一邊笑意憨厚地與我打招呼,一邊手腳麻利地將包好的白薯遞給我。我發(fā)現她似乎從來都不閑著,手里不是在織毛衣,就是在做絹花。那毛茸茸的線團或花葉,姹紫嫣紅地堆在她周身,顫顫巍巍,襯得張嬸仿佛也成了一朵花。
【二】
張嬸來自河南農村,來中山已經好些年了。問她為什么不去工廠上班,偏要在這塵灰滿面、冰風冷雨的街頭枯守?她憨厚的笑笑,說鄉(xiāng)下人自由慣了,不愿受那份約束。更何況,流水線上的時光,并不見得就比現在好過。
這倒是實情。工廠基本都是朝九晚五、三點一線的生活,福利待遇好一點的,還可以踏踏實實過上一個周末。若是那些規(guī)模不大的私營企業(yè),說不定一個月也趕不上一次工休。那樣的日子對于張嬸來說,完全就是受罪。所以,她寧愿頂風冒雨地跋涉在這個陌生的十字街頭,也不愿將自己的生活固定成一種模式。
張嬸今年才四十幾歲,可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記。貧瘠荒僻的小山村,滿足不了張嬸一家五口人的需求。所以,張嬸兩口子帶著不滿五歲的小兒子,將自己放逐到了中山這座陌生的城市。
來之前,張嬸是下了很大決心的。要知道,一個農民一旦離開了她賴以生存的土地,心里其實是很恐懼很悲哀的,總感覺自己空落落的,無根無憑。但,看著兩個孩子的繳費通知單,再看看自家空乏飄搖的小屋,張嬸滿腹心酸。最后一咬牙,將兩個孩子托付給自家兄弟,帶著快速致富的迫切愿望,加入南下淘金的行列。按張嬸的話說,有手有腳,還怕餓死街頭不成?
想歸想,但張嬸兩口子年齡都偏大,且初來乍到,又無一技傍身,要想找個好工作,那是斷斷不可能的。沒辦法,兩口子只好去了建筑工地。他們的運氣算不上好,但至少有了個遮風避雨之所。每天風吹日曬,肩挑背扛,雖然累,但得知兩人一個月的工資幾乎是他們大半年收入的總和以后,這累,也便成了一種樂趣和愿景。更何況,莊稼人在泥土里刨食,也不見得就比攪泥拌灰來得輕省。
吃苦耐勞,是莊稼人的本分。兩口子省吃儉用,除開必要的日常用度以及孩子的學雜費生活費,倒也稍稍有了余存。張嬸心眼原本就活泛,再加上出來久了,眼界自然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逼仄。略一琢磨,她便鼓起勇氣拿出一部分資金,去沙溪服裝市場淘一些物美價廉的小衣飾,白天上工地,晚上去練攤。賺得不多,卻足夠他們租下一間屬于自己的小屋,添置些鍋碗瓢盆,單開爐灶,過起了異地他鄉(xiāng)的居家生活。清簡有余,亦自足自樂。
即便如此,張嬸兩口子卻絲毫不敢松懈,因為小兒子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送回去?孩子太小,缺乏自理能力,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留下來?孩子的學費高得嚇人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學校又是另外一回事。為此,張嬸幾乎跑斷了腿,愁白了頭。最后,還是工地老板出手相幫,將孩子送進了一家私立學校,并減免了部分學雜費,兩口子這才略略松了口氣。
張嬸是個知恩惜恩之人。人情的冷暖,世事的薄涼,早已根植進她卑微卻善良的心底。而工地老板舉手之勞的一次收留和援助,被她看成是莫大的恩情。為了這份恩情,她一直默默堅守在工地上,即便現在早已擺脫了過去的貧窘,而她自己也當起了小老板,每隔一段時間她還是會回工地看看。每次老家寄來的特產,她必會撿最好的送去。盡管在人家眼里,這些東西并不值什么,但于她而言,是一份情意,一份心意。亦或者,是一種信念?
【三】
張嬸的故事,是我媽復述給我的。看不出她平樸素儉的外表下,竟有如此堅強隱忍的性格。因她寬和待人,手腳干凈利索,又肯吃苦,若誰家里有個應急的差事,只要叫她,一準沒錯。一來二去,不僅老人們常常念叨她,就連孩子們也喜歡到她小攤邊戲耍,笑語歡聲不斷。遠遠看去,不像是在做生意,倒像是在走家串戶一般。
小區(qū)幾百戶人家,將送水換煤氣等活計都給了張嬸,也算是對她勤勞善良的一點小小饋贈。而那些半新舊的衣物家什,也盡量挑好的送給他們。這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認同和尊重。既是對張嬸,也是對自己,更是為了那些在異地他鄉(xiāng)自食其力、不辭辛勞打拼的外鄉(xiāng)人。
如今的張嬸,依然在為了一家人的生計操勞奔波。三個孩子,一個高中一個初中一個小學,合起來,足夠她頭痛了。她曾笑言,若是當初少生一個,也許,就不會有這么多糾結和煩擾了。只是,生命已成現實,她無力改變,唯有不停地堅持和跋涉,才能撐起這個家的脊背。
這個周末回家,居然發(fā)現媽媽又開始織毛衣了。針腳花色,極為繁復,看得我眼暈。媽媽說,這是張嬸最近才鼓搗出的一種織法,織出來,比專賣店里的還好看。我微笑莞爾,仿佛看見張嬸坐在五顏六色的線團里,一針一線飛針織就的情景。彼時,街面上人來車往,塵埃撲面。而她那不經意間的一低頭一抬眸,竟如塵埃深處的花朵,開出一種別樣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