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熱
林小會
該死,又沒信號了。他舉著手機,爬到一個小山坡上四處張望。太陽依舊明晃晃的,風吹到身上,帶著不知名兒的野草香味和悶熱氣息 ,近處和遠處的山上,灌木叢拉拉扯扯的纏成一片,黃色的土壤上始終灑不下一絲陰影,偶爾有一兩棵樹,卻生分地站得遠遠的。他找到一塊石頭,雙腳踏了上去,終于,手機上顯示信號的小格子如一排從低到高排列的小孩兒,次第跳了出來,可還是有那么幾個小調(diào)皮,時不時地躲著迷藏,但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雖然只有兩小格,但畢竟可以通話了。
電話那頭,鈴聲響了一陣,又響了一陣。王平著急了,生怕再過一秒,信號就象家里養(yǎng)的那只黑貓,只一弓腰,就又找不到了。
這次出野外時,老婆李曉曉就已經(jīng)放出了話,她已經(jīng)忍受夠了,作為一個單位的部門主管,平時要忙著單位的大事小情,還有數(shù)不清的應(yīng)酬與接待,回到家里,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面對著空空的房屋,是熱鬧過后的冷冷清清,她真有些承受不了這樣肅穆的氛圍。
兒子上高中了,學習也還不錯,考個相對好一些的大學,應(yīng)該不是問題。學校是寄宿制的,兒子每周末回一次家,平時不用操心,她也樂得輕松。
兒子回學校時,也都不要她送,她只能站在陽臺上,目送著日漸長高的他,背著碩大的書包,拎著一大包衣物和食物,蹣跚著向小區(qū)外的公交車站走去,早晨薄薄的陽光將他的背影晃得有些模糊。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兒子這身影,這步態(tài),跟他老子是那樣的相似,有一次在家里,居然對著兒子的背影,喊出了丈夫的名字。兒子這一走,平時被瑣事填滿的心中,陡然就被騰空了一大半,空空落落的。家里養(yǎng)的那只貓輕輕的走過,影子一晃,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這一晃,就象夜晚池塘里的水草,將一池的心波攪得碎影粼粼,撩撥得心房一陣一陣的疼。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陽臺上的那盆風信子,雖是初春,陽光卻跟5月一樣熱烈。風信子開得碩大的一串,花盆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得換個花盆了,她在心里說。
她想起了劉偉,花,是他送的。
劉偉,是李曉曉中學時的同學,讀書時并沒有太多來往,兩人都屬于成績平平,不調(diào)皮也不老實的學生,沒有給人太深的印象,工作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那次同學會相聚后,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
劉偉開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兩年前離了婚,女兒由前妻撫養(yǎng),他每個月打一筆生活費過去,時不時地帶女兒出來玩,就算是盡了義務(wù)。由此,他的生活愜意得讓人羨慕,有一些小錢,還有一些時間。這年頭,有錢不算幸福,有錢有閑才是王道。同學們都稱他是劉快活。
一次,單位采購一批設(shè)備,李曉曉猛然想起,劉偉的公司經(jīng)銷這種設(shè)備,她拿出手機,翻查電話,撥了過去。
接到李曉曉的電話,劉偉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李曉曉會主動跟他聯(lián)系,更沒想到,她是為他的業(yè)務(wù)而來。驚詫之余,劉偉有了些許的感嘆,畢竟是同學啊,與生意場上的伙伴還真不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里,劉偉因為這項業(yè)務(wù)頻繁地往李曉曉單位跑,自然,跟李曉曉的接觸就多了起來,而劉偉,也因李曉曉在中間的斡旋而順利接了這單生意。
小賺了一筆,劉偉請李曉曉吃飯。
兩個人的飯局,劉偉安排在鬧市背處的私房菜館。館子清靜雅致,房間以綠色植物隔開,老舊照片和文字錯落排列在墻上,這樣的布局,倒是很合李曉曉的心思,她一貫不喜那些熱鬧的飯局。吃飯,除了滿足人體自身的體能需要外,還應(yīng)該給人帶來一種愉悅,這才是食物賦予人類的深層次含義。
李曉曉有些驚嘆劉偉的發(fā)現(xiàn)力,一頓飯,在閑談中加深了互相的了解。兩人感慨于雙方的蛻變,李曉曉對劉偉的生活態(tài)度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劉偉輕聲說,其實,你也可以,生活,是因人的心境而改變的。
李曉曉車過了頭,望向旁邊的一盆植物。那是一盆叫做鳥巢的植物,葉子邊緣有著荷葉的裙邊,銹紅色的花盆閃著釉光。鳥巢,李曉曉在心里念叨著,她想到了自己的家,現(xiàn)在,已全然是一個空巢。
劉偉望著李曉曉,這位昔日的女同學,有著中年女人的從容與沉靜,卻不乏青年女子對生活的熱望與激情,女人,真是一個奇妙的動物。
自此以后,兩人之間的聯(lián)系,自然就比別的同學密切些。
李曉曉已很多年沒有了養(yǎng)花的心思,每天在單位忙死忙活的,空閑下來,就想發(fā)發(fā)呆。兒子小的時候,王平從野外回來,時不時地帶回一些在山上挖的蘭草、樹根之類的,跟所有的地質(zhì)家庭一樣,雖然有累的時候,但咬牙挺了過來,或許是太忙了,太累了,反倒沒有太多的心思去考慮太多的問題,日子就這樣混里混沌地過了下來。
她的目光越過陽臺的玻璃,小區(qū)全是電梯樓,樓間距不長,可以清晰地看見對面那套房子的客廳,房子還是毛坯房,空空的房間透著些暗影。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側(cè)面的陰影增加了她臉上的肅靜。
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她不想動,任憑它象個餓壞了的貓咪,一聲長一聲短地叫喚。她不愿外界的任何東西干擾現(xiàn)在的心情,包括電話。
昨劉偉約她今天去附近鄉(xiāng)下看桃花,她心里有些隱隱的期待,又有些不安。
那次劉偉帶她去鄉(xiāng)下,陽光正好,櫻桃正紅。劉偉上樹采摘,她站在樹下,用簍接著。樹梢上有一串櫻桃,在陽光下看著看著慢慢由黃變紅,透著晶亮的光澤。劉偉伸長了手臂一夠再夠,不料樹枝突然被踩斷,整個人摔了下來。好在樹不高,沒有摔傷,倒是把李曉曉嚇得尖叫起來。晚飯是在當?shù)氐霓r(nóng)家吃的,苞谷飯、老酸湯、老臘肉,糊辣椒做的蘸水,里面放有山上采的野蔥,辣得她掩著嘴呼哧呼哧地吸溜,卻停不下手中的筷子。王平在野外,兒子在學校,平時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家,經(jīng)常在單位的食堂對付?;貋頃r天已晚,到了她家樓下,車子熄了火,關(guān)了車燈,劉偉沒有給她開車門,她慵懶著,身體不愿挪動,兩人就這樣坐著,彼此都感覺到對方和自己的呼吸。突然,劉偉猛不丁地在她臉上啄了一下,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朝自己家走去?;氐郊遥龥]開燈,偷偷跑到窗戶邊往外看,車子已不見了蹤影。晚上躺在床上,撫摸著滾燙的臉,伴著胸口的撲嗵聲,心里居然有些甜蜜。
自那以后,李曉曉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就有了一些安靜的盼望。時不時的,劉偉會在這樣的期盼中來到,在外面找個清靜有特色的小館子吃頓飯,劉偉總是能找到這些小地方,有時又到郊外走一走,她閑時無聊的心思,自然就有了一些的落腳處。
電話沒有人接,王平有些頹然。太陽一晃,頭有些暈,他穩(wěn)了一下身子,慢慢從石頭上下來,歇了一會。他把手機揣回工作服兜里,下得山來,回到項目部駐地。
他和老張,負責這個項目的鉆孔編錄。老張上機場去了,王平一個人在租住的民房里,心里有些煩躁。一只老母雞在門口悠閑地踱著步子,時不時地啄一下地面,隔壁的狗也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在院壩里打著轉(zhuǎn),院墻邊的核桃樹,安靜地立著,不發(fā)一言。王平點燃了一只煙,平時在家里,他是不抽煙的,自從妻子懷上兒子,他就自覺地戒了煙,只是在野外時,兄弟們在山里跑了一天,大家會互相散支煙解乏,一來二去,他也就買些煙裝在身上。
這次打的是口地熱井,據(jù)說如果打成功了,這個小村莊會依托溫泉被規(guī)劃成一個旅游景區(qū)。當?shù)氐泥l(xiāng)領(lǐng)導說,到時候,村里人不用到外面打工,附近城里的人也不用跑遠處去泡溫泉了。鄉(xiāng)政府那幫人眼里放射出的光芒,王平這些年看得太多了。每次在野外打鉆,總有村民閑來無事,守著鉆機,看他們安鉆塔,看他們下鉆、看他們下套管、看他們?nèi)r芯,看他們做記錄,甚至,連他們吃飯,也有人圍觀,王平知道,他們是關(guān)心有沒有礦打出來,特別是那年遭遇大旱,每到一處打水,都有村民巴巴地守著,眼里放出的光,都是一樣的,有渴盼、有希冀,也有擔憂。
施工的地點,雖說離當?shù)氐目h城不算太遠,不象前些年找礦打巖心鉆探,大多在深山中,但交通不便,回去一次,也不容易。買菜只能等趕場天,一買就是一個星期的食物。
這兩年,他感覺到妻子有些微妙的變化。以前苦過累過的日子都已經(jīng)熬過來了,雖然也吵過打過,但心思是在家里的,是為這個家的日子能好過些,吵鬧過,歇幾天也就算了,或者是恰好出野外,不得不穿過家里的戰(zhàn)火,奔赴野外的機場,待從野外回來 ,大家都已忘記了當初的吵架,又沒事般的過起了地質(zhì)隊特有的小日子。他跟大多數(shù)的地質(zhì)人一樣,每逢冬天收隊回來,做家務(wù)就是這些男人的本職工作。在菜場里,一眼望去,買菜的男人都是地質(zhì)隊的,每家陽臺上晾的衣服,不用說,也都是出自家里的男人之手,這是地質(zhì)隊家屬基地的特色,附近的人們都已見怪不怪了。這些年,條件好了,收入也見漲,很多人都搬出了基地,在外面的小區(qū)買了電梯樓,這樣的景象也就不多見了,但回家后承擔家務(wù)的本色,他依然還保留著。只是,家務(wù)事已沒有那么多了,做上飯,兩人也吃得沒滋沒味的,只有周末兒子回來,一家人才能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飯,但這樣的時間畢竟有限,有時,妻子加班,或有應(yīng)酬,家里就只有他一人對著房間發(fā)呆。轉(zhuǎn)過念頭一想,也許,妻子對著家里發(fā)呆的時間,應(yīng)該遠遠高過他的。這樣的空曠,是他以前沒有面對過的,同樣,也是李曉曉沒有面對過的。兩人有時居然沒有話說,甚至,還有些怕見對方,當初年輕時的激情,現(xiàn)在已悄然無存。難道已經(jīng)步入老年了?有時,王平暗暗尋思。
遠遠的,老張的身影出現(xiàn)在苞谷地邊,去年的苞谷樁樁還在地里杵著,年輕人出去打工,家里的地就沒有人伺弄了,生生地荒在那里。老張走了進來,憤憤地說,鬼影子都沒有,只有兩條狗兒在村頭打鬧,怕是要發(fā)情哦。王平?jīng)]有答話,把手中的煙頭扔出了門。老張一看,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就沒有多說話。一直到了中午,王平也沒吭一聲。老張一邊觀察他的臉色,一邊在灶上煮著面條。王平這些年在野外滿山跑,不知道怎么的,有時有些眩暈,老張跟他是多年的搭檔,清楚他的身體,生怕他不舒服。王平有一次,從山上回來后暈倒在廁所旁,好在恢復(fù)很快,幾分鐘后,癥狀就消失了。他沒把它當成病,李曉曉也不知道。
剛開鉆,還沒請到煮飯的小工,只能由休班的人自己煮。鄉(xiāng)下要逢趕場天才有菜賣,灶臺下只有一棵蔫巴的白菜,老張洗了兩片白菜葉扔進了鍋里 ,挑了一大坨豬油放在大瓷碗里,倒些醬油和糊辣椒粉在面條上,攪拌了兩下,遞給了王平。
王平悶頭接了過來,吃得沒滋沒味的,剩下半碗,卻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隨手倒給了在腳邊兜轉(zhuǎn)的狗兒,引得在核桃樹下刨食的那只老母雞急急地奔來搶食。
下午,王平又爬到山上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他心里隱隱地有了些不安。
李曉曉正在陽臺上發(fā)著呆,卻瞥見劉偉那輛途觀車開到了樓下。 她依舊沒有動,她知道,過一會兒,手機自會響起來。
一串音樂聲響起,劉偉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
車子輕快地向郊外駛?cè)ァ?/p>
春天真是一個好季節(jié),櫻花開了,地面上鋪了一層落英,粉的、白的,間雜其中;紫玉蘭開了、白玉蘭也開了,大朵大朵的花朵向天擎著,而那些柳條上,一個一個的柳苞,躍躍欲試,一副要抽條的樣子;還有桃花,招搖地顯擺著它的艷俗。有野鴨在池塘里扎猛子,池塘邊,有垂釣人拋出長長的漁桿,還有三三兩兩全副武裝騎著山地自行車的人,一張圍巾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
李曉曉看著窗外,臉上生動起來,眼光也流轉(zhuǎn)起來,劉偉瞥了她一眼,柔聲說,你呀,就是要多出來走走,你看,這漫山遍野的花兒,正在為懂她的人兒盛開呢。李曉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有一絲的溫暖。
一路上走走停停,漫無目的,隨心游走,隨性停留,倒也輕松。這樣的游玩方式,是李曉曉以前所沒有過的。兒子小的時候,帶著他出門游玩,累得要死。長大后,人家不跟你玩了,嫌跟你在一塊沒有樂趣,老公呢,不用說,野外找礦為家。日子久了,她也就沒了出去玩的心思了。
一大片的桃花驀然出現(xiàn),艷紅、粉紅,都一樣的熱烈、豪放,絲毫沒有那些同季節(jié)的花兒來得含蓄。這色彩來得猛烈,李曉曉的心門猛然被撞開,心中的抑郁呼啦啦地往外涌去,全身的細胞都在吐納,她想大喊,呼出心中的濁氣,她張開了雙臂,似要跌進那片桃林里去。
王平躺在簡易床上,大半夜毫無睡意。老張爬起來,遞了支煙給王平,又回去躺下。王平將煙放在枕頭邊,雙手枕著后腦勺。
老張開口試探他,老弟,莫不是心里有事?王平講出了心中的困惑。老張說,兄弟呀,不是老哥嚇唬你,這個年齡的人,不論男女,如果沒有家里的情感氛圍,思想容易拋錨,得時常維護呀,就象我們的鉆機,要是平時不維護,關(guān)鍵時刻就會卡鉆喲。
王平苦著臉,眼睛里裝滿了郁悶。前些年那么艱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生活好了,人心咋就浮躁了呢?
老張咂了一口煙,兄弟,這你就不知道了,用句文縐縐的話來說,物質(zhì)上的富有永遠也代替不了精神上的滿足??粗鵁熿F向空中散去,老張沉默一會,又加了一句,我們不要給別人打出了地熱,熱乎了別人,冷落了家人啊。
王平知道,老張說這話是有原因的,那些年,老張長年在野外,老婆獨自承擔不了家里的重擔,也忍受不了心里的孤寂,跟著別人走了。
整個晚上,王平都沒有睡著,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一大早,隨著鉆機開動的隆隆聲,一截又一截的巖芯被取了出來,整齊地碼放在巖芯箱里,王平拿著放大鏡查看著巖芯,翻開鉆探班報表對比著,不時地往野外記錄本上詳細的編錄著。
忙碌就象天邊吹過來的那陣風,王平心中的煩憂被暫時吹散了。
看了桃花回來,李曉曉眉眼里含著春色,劉偉受到她情緒的感染,把那輛途觀車開得跟心情一樣的輕捷。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妙,這春色是如此的讓人舒爽,目力可及的都是柔和的、熨貼的,象干癟的腸胃被一碗溫熱的粥,妥妥地撫慰著。一種安全、慵懶的感覺在周身彌漫開來,李曉曉想蟄伏在這種溫熱中,不再出來,管他現(xiàn)世安穩(wěn)也罷,動蕩也罷,都不再跟這個星球有關(guān),不再跟她有關(guān),此時,她是一個獨立的,不再跟周圍的一切有任何牽掛的個體。
劉偉嘴角掛著一絲絲的笑意,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可能與他現(xiàn)在經(jīng)濟的寬松與環(huán)境的優(yōu)裕與關(guān),這個時候的男人,通常都是淳厚的、包容的。他伸過手來,在李曉曉的手上輕輕的拍了拍,李曉曉坐著沒動。一切,都是溫暖與寬松的,這是她需要的。
到了李曉曉家的小區(qū),車停了,劉偉沒有象往常一樣的坐在車上,看著李曉曉客廳的燈亮了才離開。他下了車,送李曉曉上樓到了家門口,李曉曉看著劉偉,他的眼里藏著一抹春色,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味,李曉曉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味,但她喜歡,與王平回家時,身上的機油味不一樣。每次王平一回家,她就催著他把身上的衣服扔進洗衣機,把人扔進浴室里,她聞不了那樣的味。
驀然想起王平,李曉曉心里有了一驚,這一整天的時間里,她竟然沒有想起他,就好象銀河系里的那些星星,雖然存在,但離她太遙遠了,她只能遠遠地,無意識地望上一眼,然后淡然地收回目光。
李曉曉掏出了鑰匙,鑰匙鏈上有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掛件,硬硬的,硌了她的手,她再摸了一下,有一些紋路,冰涼圓潤,象雨后草叢中的那條蛇,攸忽一下,沁進了她的心里。
李曉曉心里一激靈。鑰匙鏈上是一塊扁平的小石頭,確切地說,是一個小化石,一個類似小蟲骨骼的物件。
李曉曉拿鑰匙的手停住了。她看著劉偉,目光里期許與拒絕交雜著。劉偉把她心里的變化看在眼里,他其實也想爭取一下,爭取什么呢,他既清楚也茫然。兩人僵持著,既不愿意放棄,又不敢上前爭取,一股無形的氣流橫亙在兩人之間。
終于,劉偉一把抓過了李曉曉的鑰匙。鑰匙在鎖眼里的轉(zhuǎn)動聲,象是從空曠的山谷里傳來,在李曉曉的大腦里發(fā)出咣咣咣的聲音,漫長而短暫。
樓道里的聲控燈在短暫的蘇醒后歸于沉睡。
李曉曉一陣暈眩,她有些站不住了,身體軟軟地依靠著劉偉。
李曉曉踉蹌著被劉偉擁進門,兩人倚靠在門邊,門關(guān)上了。
劉偉粗重的呼吸在李曉曉的耳邊,吹得她耳根一陣陣地癢。李曉曉有一瞬間的清醒,殘存的理智讓她抗拒著劉偉,而迷失的情欲,讓她在劉偉有力的臂膀中漸漸妥協(xié)。
夜,似乎要沉入無邊的黑暗中去。
“悉悉索索”,細碎的聲音驚醒了李曉曉,聲音不大,但黑暗制造的氣場足以擴散任何細微的聲響。李曉曉從理智與情欲的博弈中掙脫開來,她睜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鑰匙靜靜地躺在腳邊,有一些微弱的光芒隱隱閃現(xiàn),而黑暗,卻是那樣的讓人驚悚。
這黑暗,這聲響,是那樣的熟悉,多年前的那次歷險猛然跳入李曉曉的腦海。
看著鉆桿一節(jié)節(jié)地往地下深入,班報表上數(shù)字一天天增多,王平和兄弟們干勁也越來越大,不出意外的話,打到地下兩千多米處,就會有地熱汩汩冒出。
一切,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
打地熱,不比一般的打水井,王平的心時刻都在提著。作為一個地下水施工的行家,王平知道,打水井通常情況下設(shè)計孔深在150米以內(nèi),使用空壓機、潛孔錘在10天左右就可達到設(shè)計孔深。而這口地熱井施工,需要打到2600米左右,王平他們得先用空壓機將淺部地層鉆開,再用牙輪鉆頭一米米地往下鉆,地層破碎處要不停地下套管,以防碎石、泥土堵塞鉆孔。
王平查看了一下班報表,鉆孔打到了1800米,地層也如預(yù)期估計一樣。王平一直提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順利的話,兩個月內(nèi),這個孔就可以終孔結(jié)束了。走在路上,王平心情輕松起來。
路邊地里,白色的土豆花開得豐腴厚重,間或有紫色點綴其中,似乎要與濃密的枝葉一爭高下;遠處一些地里種上綠肥,綠茵茵的,還有些玫色小花,象一串風鈴掛在齒瓣的枝葉上,風一吹,撲簌簌地,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
沒來由的,一些花柔葉軟的情愫在王平的胸腔里漫延開來。
王平回過頭,山腰里,鉆塔上的紅旗呼啦啦地招展著,與黛綠色的鉆塔、翡翠青山相互映襯。轟隆隆的鉆機聲與山風唱和,惹得附近的樹林忙慌慌地把松濤趕得一波又一波。
王平掏出手機,想在附近找個有信號的地方。這些時日,他天天盯著機場,倒是搞忘了打電話回家。
費力地找著信號。遠遠地,老張慌慌張張地跑來,扯著嗓子向王平喊著些什么。
風大,老張的話語被吹得零七碎八,跌落在腳邊的土豆花上。
王平心里一沉,迎著老張跑去。兩人會到跟前,老張喘著粗氣,說是機場上卡鉆了。
這可怎么辦?王平明白,如果鉆頭提不上來,一千多米的管材報廢不說,要是重新移孔打鉆,前功盡棄不說,經(jīng)濟損失就大了。
王平急忙把手機揣回兜里,拉著老張往山上跑。
鉆機像一頭斗敗了的牛,疲憊地停了下來,當班的兄弟們正一臉的緊張和無奈,王平叫大家嘗試著下大一號的套管進行擴孔。一節(jié)節(jié)的套管慢慢放了下去,每個人的心也隨著懸了起來。估摸著套管到底后,看著提引器搖頭晃腦地轉(zhuǎn)動起來,大家的心也跟著晃動著。王平在一旁屏住了呼吸,手心里沒來由地攥出了汗。
鉆頭沒有一點動靜。
手機,也沒有一點聲響。
壞了,王平差點叫出了聲。紅色安全帽下,王平一頭的汗水,還有因為緊張而漲紅的臉。
兄弟們一臉的沮喪。
看來,得打吊錘了。王平心想。
三個班的鉆探人員都集中在了機場上,打吊錘,人手不夠是不行的,要將百公斤重的吊錘提升起來,那可不是開玩笑。
機長操作機器,王平喊號子,十多個人,緊緊地攥著吊錘的繩子,狠勁地往下拽,一下,一下,又一下……咣咣咣,吊錘與卡瓦的撞擊聲,一聲聲,在山野回響。
王平的頭悶在安全帽里,有些混沌。
咣,咣,咣…..在單調(diào)往復(fù)的撞擊聲中,大家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了。
停,停,停,王平一連聲地喊道。
大伙停下來,王平彎下腰,觀察了一會孔口,先前在鉆桿上做的標記往上抬了些,離孔口的距離比之前大了些。
再來幾下子,應(yīng)該就可以了,兄弟們,再加把勁。王平從嗓子里吼出聲音來。
老天爺,幫幫忙。王平在心里暗暗念叨。
王平的號子又喊了起來,一、二、嘿喲,一、二、嘿喲……
鉆塔下,一群人在號子聲中,一次又一次地拽緊了手中的繩子,一聲又一聲的咣咣聲又響了起來。
停---隨著王平的手狠狠地往下一劃,他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松馳下來。
“好了!好了!”王平一疊聲地喊著。
鉆頭,松動了。鉆桿上,白色的記號遠遠地離開了孔口。
鉆機又發(fā)出了轟隆隆的吼聲。
手機依然靜謐地躺在王平的口袋中。
回到項目部,王平一頭扎在了床上。睡夢里,鉆機聲一會隆隆響起,一會低沉下去,象枕在浪濤里,王平跟著在睡夢中一起一浮,嘩嘩的地熱冒著熱氣從地底深處涌了出來,整個機場籠罩在蒸氣中,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巖芯。野外記錄本上的座標紙,如一個個的網(wǎng)格密密麻麻地將他包圍,他感覺自己如一條熱水中的大頭魚,被薰得頭暈沉沉的,眼睛澀得無法睜開,那些紅色的線條,在一片霧氣中,拉近,又遠遁。
從網(wǎng)線的空隙處逃脫出去。他四處沖撞,心里慌得很,卻總是看不清前方,找不到路。又硬著頭皮往一個方向沖去。一陣劇痛襲擊了他的頭部,王平醒了過來,腦袋鉆心的疼。他爬起來坐在床沿,將頭埋在膝蓋上,雙手緊緊抱著。一身的虛汗,將他的衣服打得澆濕。
老張忙過來,端了杯熱水遞給王平,吃了兩片止痛藥,王平慢慢緩了過來。
還是回去看看病吧,老這樣拖著,也不是個事,老張勸王平。
王平拿來充電器,該給手機充電了。等打完這口井,再說吧,王平低聲說。
那次的黑暗猛然襲來,是在兩聲細碎的聲響后,緊接著,是一陣嘩啦啦的泥土與石塊的傾瀉聲,她和王平被堵在一個老硐里,硐外隱約傳來同行的老張焦急的呼喊聲。李曉曉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若不是自己纏著王平要到他們的野外項目看看,就不會有這樣的險情發(fā)生。
那時,正是與王平戀愛的時候,在李曉曉的想象里,王平的工作是浪漫而美好的,她無數(shù)次向王平提出到野外的要求,王平經(jīng)不住她的軟磨硬纏,終于帶上了她。李曉曉歡天喜地,以一副外出郊游的心情來到了地質(zhì)項目部,還沒來得及體驗野外的各種新奇,卻被堵在了老硐里。
護著李曉曉的頭,王平有些后悔帶李曉曉到野外,更后悔自己為滿足她的好奇心,讓心愛的戀人跟著自己鉆進了老硐,置于險境中。
王平當時拿著地質(zhì)錘,看到一塊生物化石出露,剛把樣品取下來裝在地質(zhì)包里,山洞就在瞬間暗了下來,好在兩人都在硐中央,而垮塌的泥沙與石塊,只是把硐口堵住了,兩人倒無生命危險,只是,李曉曉被嚇得不輕,她哪里經(jīng)過這樣的場面。
黑暗中,李曉曉緊緊抓住王平的胳膊,王平一邊安慰她,一邊擰亮了電筒,觀察硐里的情況。估計堵在硐口的泥沙不算多,王平讓李曉曉離他遠些,便爬在硐口,小心地用地質(zhì)錘試探著往外掏。李曉曉把王平的地質(zhì)包緊緊地抱在胸前,包里有石塊抵著她的心臟,有著些微的疼痛。
外面的老張一邊向他倆喊話,一邊通知項目部趕來救援。
待重新見到硐外的陽光,李曉曉喜極而泣,短短的時間里,她就經(jīng)歷了地獄到人間的落差,而將她帶回來的,是王平和他的同事們。李曉曉打開地質(zhì)包,里面是王平在老硐里取的樣品,一只小蟲樣的化石嵌在里面。
回來后,王平在石塊上小心地鉆了個洞,給李曉曉掛在鑰匙鏈上當個小掛飾,倒也有些別致。
經(jīng)過那次歷險,李曉曉深深感覺到,把自己交給王平這樣的人,會讓自己一生都安心。
以后的日子里,王平經(jīng)常打趣說,雖然這塊化石沒有鉆石的光澤,但有經(jīng)年的時光沉淀,就象兩人的感情,經(jīng)得起任何的跌宕與起伏,渡得過任何的險灘與激流。他的一番言語惹來兒子的不屑。老土,兒子回了他一句,舍不得買鉆石就拿塊石頭哄我媽開心。李曉曉雖然覺得兒子的言語有著年少的現(xiàn)實,卻也不無道理,現(xiàn)實,有著堅硬的質(zhì)地,就象這塊化石。女人嘛,既是塵世中的女仆,又有著公主的心氣,過日子的同時,心里也殘存著一絲的浪漫情懷。
化石上的亞光,在陽光下低調(diào)地閃爍著,李曉曉沒事時會拿在手里摩挲,時間一久,竟然也會象把玩玉的人一樣,將它養(yǎng)得有些滋潤了。
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樹,悄無聲息地掛起了一些綠色的小果實,羞答答地躲在闊大的葉片后。
王平每天在機場上,看著鉆桿一米一米地向下鉆去,又一米一米地將巖芯從地底深處提上來。只是,隨著鉆孔打得越來越深,每個人心里都被忐忑糾結(jié)著,每提一次鉆桿,心里暗藏的希望就越大,伴隨著不讓希望落空的努力。
這天晚上,打到2450米時,泥漿逐漸變清,水溫也漸漸高了起來,王平一看,打到含水層了,下了深井泵下去,抽出的水溫有40度。冒著熱氣的流水,氤氳著初春的夜晚。
王平抬頭看著鉆塔,那面紅旗依然在風中。
王平長長地吐了口氣。忽然間感覺累了,從未有過的累。一陣眩暈襲來,他忙伸手扶住鉆塔,一股強大的眩暈感重重襲擊了他。王平強撐著用背抵住鉆塔一角,緩緩坐在了地上,泥漿水濺在他的工作服上,染成了迷彩服,手機也滾落在了泥漿地上。
老張趕緊叫來駕駛員,把王平送到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讓大家吃了一驚,王平顱內(nèi)長了一個瘤子,壓迫了神經(jīng)。
鑰匙,在地上靜靜地躺著,連同那塊化石,微弱的光芒穿透暗夜,李曉曉的眼被刺得生疼,眼淚不覺竟流了下來。我怎么能忘了呢,怎么會忘了呢,她在心里問自己,難道時間,真的會將記憶凌遲?那個老硐的黑暗,那塊化石的光芒,那個從黑暗回到光明的欣喜,而現(xiàn)在,我是要重墜黑暗嗎?一時間,李曉曉心里有著一陣的撕裂,直感覺到有一絲絲的紅色液體正在從心臟往外滲。
李曉曉打了個寒顫,感覺身體一陣僵硬,她雙臂用力一把推開劉偉,驟然間爆發(fā)的力量讓劉偉后退了兩步。李曉曉垂著頭靠在門上,長長的秀發(fā)遮掩著她的臉,劉偉驚愕地看著李曉曉,卻看不清她的臉。走吧,劉偉......。李曉曉打開了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地在空中漂移,始終落不在地面上。劉偉回過神來,他上前一步,似要伸手去牽李曉曉,李曉曉雙手抓著頭發(fā),不停地搖晃著,劉偉感受到了她痛苦中的堅決,嘆了口氣,跨出了門。李曉曉迅速撿起鑰匙,關(guān)上門,順勢倚在門后,捂著胸口,那塊化石緊緊地貼著心臟,她暗暗吁了口氣。她不知道,如果沒有黑暗中的那點光芒,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
夜色正好,風兒正煦,一切都剛剛好。
王平被送回了城里,好在虛驚了一場,顱內(nèi)的瘤子是良性的,找了中醫(yī),配了中藥,保守治療。
每天,家里都氤氳著中藥的苦香。
李曉曉有事沒事地,總是把鑰匙鏈放在手里把玩,那塊化石,越發(fā)地光亮剔透了。
老張打來電話,說是這口地熱井終孔了,到地面的水溫達到53度,每天出水量600噸,硫化物含量較高,開發(fā)商也跟著引進。明年,你就可以帶老婆孩子來泡溫泉了,老張在電話里說笑。
王平的目光透向窗外,山谷里的那面紅旗,似乎正在窗前招展。
一股裊娜的蒸汽在王平眼前氤氳,李曉曉端來了一碗中藥。
王平恍惚看見,滾滾的地熱流,正從鉆井涌出,奔向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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