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一個傍晚,我有事回趟老家。剛到門口,就看到母親一手拎著只小板凳,一手牽著小侄子正準備出去。
“小姨,你來得正好,快和我們一塊去村口看戲去吧。”不待我開口問詢,小侄子上前一把拉住我就向外走。
“看戲?看什么戲?”我下意識地以為是村里某家吵架呢。
“這不咱村寶桐家添了個兒子么,請了個戲班子來唱戲。唱了一天了,今兒晚是最后一場,人明兒就走了。你小時候不是特愛看嗎,跟著一塊去瞧瞧吧?!蹦赣H看著我疑惑的表情,趕忙笑著解釋道。
說起村里搭臺唱戲,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吧。猶記得孩童時,村中無論誰家過紅白喜事,都會請來戲班子助陣,有的甚至會唱上三天三夜不重樣,所以村里人基本上每月就會飽飽眼福和耳福。
隨著母親來到村口,高大的戲臺前已經(jīng)擠滿了前來看戲的老老少少。不僅是本村村村民甚至附近村的村民都趕來了。找到一處,隨著母親坐下,明亮的燈光下,環(huán)顧周圍的人群,孩子們手里拿著各式的玩具和零食相互追逐嬉戲打鬧著;婦女們手中或編著草辮或鉤著草帽,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嘮著;男人們則是聚在一處邊吸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著今年小麥的長勢??粗@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大伯大媽、叔叔嬸嬸們,一時間我忽然有些恍惚:不知何時,那一縷縷惹人哀傷的灰白色已經(jīng)悄然爬滿了他們的頭頂;那一條條汗水沖就的溝壑也被深深鐫刻在了他們的臉上。曾幾何時,我記憶中的他們還是那么的生氣蓬勃那么的年輕有力?。≡偻磉叺哪赣H,她又何曾逃得過歲月的碾輪?這時,一股酸澀的感覺緩緩斥滿了心間。
隨著“嘡、嘡、嘡”一陣急速的鑼聲,大戲開場了。此時,小外甥猶如脫兔一般從母親的懷抱中掙脫了出去三兩下就竄到了戲臺子前,像極了兒時的我。小小的人兒趴在戲臺前雙手托腮,儼然一副入戲的模樣。他在想些什么呢?是驚嘆于演員們?nèi)A麗夸張的妝容和服飾,是為他們細膩婉轉(zhuǎn)的唱腔而著迷,亦或是真的已經(jīng)完全沉醉于戲曲之中?此刻,他的心中是否也會像那時的我一樣在自己許許多多的小夢想中又暗暗加進了一個?
臺上正唱著豫劇《尋兒記》,已是到了全場的高潮。孫夫人歷盡一番磨難,終于得以與失散多年的家人團聚。演員們豐富飽滿的感情、圓潤細膩的演唱把村民們帶進了一個引人入勝的場景之中。這時,我悄悄地把身子依偎在了母親的懷里。
“咋啦閨女,你冷了?剛才來得急,忘了也給你帶件衣服,要不我把身上的夾襖給你穿吧?”母親說著就要脫下自己的外衣。
我趕忙制止住母親,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胳膊,湊在她的耳邊悄聲說:“媽,我不冷,我只想讓你像小時候那樣抱抱我?!?/span>
母親聽后笑了。她一句話也沒說,眼睛一瞬也沒有從戲臺上挪開。只是用右手輕輕攬住了我的肩,讓我趴在了她的腿上,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我埋頭趴在母親的膝上,靜靜感受著屬于母親特有的香味,默默傾聽著母親一高一低的呼吸,眼眶有些發(fā)熱。我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時候,那一個個出來看戲的夜晚,母親又一個又大又紅的斗篷把小小的我包裹地嚴嚴實實,緊緊抱在懷里。
我從未告訴過母親其實我不懂戲也并不喜歡看戲,我只是貪戀母親的懷抱。我喜歡躺在母親柔柔的抱在懷里,呼吸著屬于這個村莊的特別氣息,傾聽著屬于這個村莊的一切聲音,感受著屬于這個村莊的所有真實。這樣的鄉(xiāng)村讓我覺得安詳、沉謐。我躺在母親的懷抱中猶如躺在這個村莊的懷抱里,覺得無比的踏實和溫暖。
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離開這片熱土,背起行囊去遠方尋找屬于自己的一方晴空。所以,我急切的想牢牢記住這里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一燈一火,將其深深印刻于腦海之中。因為,它將成為今后我在遙遠的他鄉(xiāng)、夜深人靜之時,孤獨寂寞之中可以拿出來反復觸摸的唯一鮮活的記憶。
戲散場了,外甥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母親仿佛預先知道什么似的徑直帶我來到了后臺,果見外甥正靠著一個柱子上看演員卸妝。
“姥姥,我要畫一個包公臉?!蓖馍吹轿覀冞M來了,三兩步跑到母親身邊,嚷著要母親領著去化妝。
“好啊,給你和您小姨一人畫上一個包公臉?!蹦赣H笑著應道,并轉(zhuǎn)頭對我說,“閨女,還記得你小時候每看一次戲就哭著鬧著要畫包公臉嗎?那時,化一個戲妝要五塊錢,媽沒錢,也就一直沒能滿足你的小小要求,這是媽心中的遺憾。今天,媽給我閨女補上……”
我的淚水倏然而下,臉上的笑意如浪花般一點點蕩漾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