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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作者:南國伊豆時間:2016-04-11熱度:0

                                       

                                         爹

                                       文/伊豆
    山頭的殘雪尚未化凈。瓦楞上,柴垛上,山道上那一小片一小片的積雪如同水墨畫里的留白。風(fēng),貼著墻跟低吼,竹葉上的積雪撲簌簌抖落下來。炊煙怕冷似的裹進灰白低矮的云層里取暖。一個不再高大也不再挺拔的背影踽踽而行,雪花飄落在他深藍的布衣上。肩上那略顯沉重的物件,讓他的身子稍稍前傾,脖子艱難地側(cè)向一邊……                                  

   “爹,您怎么來了?”

   打開燈,爹正默默地坐在我家門前的臺階上抽煙。身后立著的那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比坐著的爹還高出半頭。見到我,爹一手托住腰,一手捶著腿,緩緩地直起身來??吹降厣系臒熁乙逊e了一小堆,我才知道爹已經(jīng)等我大半天了。

  “ 爹,您為什么不打我們電話啊”?我一邊將爹領(lǐng)進門,一邊心疼地埋怨道。爹歉疚地笑笑,撣了撣身上的灰,臉上的皺紋像剛平整過的土地。爹倚著門框順勢提起左腳,右手拾起門邊的抹布仔細(xì)地擦過腳底,換上了拖鞋,再抬起另一只腳來……做這些的時候,爹的身子微微踉蹌了一下。可能是久坐的腿腳一時還沒有緩過勁來吧。我趕緊扶老爹坐到沙發(fā)上,這才注意到爹的腳。

   這是一雙耕過寒霜,犁過悲歡的腳嗎?爹就是用他這雙承載了七十多年風(fēng)雨的腳板,丈量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砂礫,每一粒蟲鳴的嗎?這是一雙怎樣的腳啊,皸裂的腳后跟上,一道道暗色的口子像是被歲月的利刃割得溝壑縱橫,似乎只消輕輕一觸就能流出血來。粗糙的腳背上盤根錯節(jié)著一條條青筋,像爬滿了扭動身子的蚯蚓,那十個發(fā)灰的腳趾并排站立著,站立著,如同矗立著十座荒涼的山丘。

    打著赤腳的爹,走過多少坎坷多少艱辛,只有腳知道。爹像一頭套上牛軛的老牛,犁著晨曦,耙著星光,一刻不停地圍著土地轉(zhuǎn)。一場清明雨過后,爹更是忙得兵慌馬亂??柿艘欢乃镆嗨秸?,所有的田埂要查漏要補缺.春茶開采在即……農(nóng)活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剛出畈的秧苗,睜著細(xì)嫩的小眼睛,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嬰兒,待移栽到水田后,喝過幾場春水更是見風(fēng)就長。我這個連空氣都能拽出水來的江南,那些芨芨草、單溫根、蒿草、蓮子草……幾乎所有的草們都來趕趟兒,爹抓過墻上的舊草帽,兜里裝上娘剛蒸出的青團。爹站到田埂上,望著滿眼涌動著排浪似的梯田,點上一支煙,爹心里美滋滋的,像一位世襲的君主,巡視他的萬頃田疇。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長。那一塊塊梯田,宛如美麗女子玲瓏嫵媚的曲線,在天光下閃動著一道道清麗的亮眸,連云朵都按捺不住似的從天青處側(cè)過臉來,大概是將梯田當(dāng)成了鏡子了吧。這水田也肯定照過美麗的月姑娘的,雖然水田像老爹一樣沉默寡言,可還是被多嘴的青蛙說漏了嘴。幾行白鷺像一串串跳動的音符,在爹的腳邊彈起又彈落。爹望一眼東首的照山坡,咱家那一坡綠油油的茶園,像一支支五線譜,一直鋪到了天上去。今年雨水豐沛,這些高山云霧茶又可以賣個好價錢。西頭的屋脊崗,那滿坡的翠竹挑著潔白的云朵,一團一團,像大山的一呼一吸。

風(fēng)過,禾苗們在爹的腳下齊刷刷地舞動纖細(xì)的綠腰,越發(fā)喜人。爹掐了煙蒂,捋了捋褲管,雙膝跪地,身子匍匐在軟泥與水光之間,雙手在每一棵禾苗的株距間游走,爹要做的是將那些還站不穩(wěn)的秧苗扶正,再順手拔除雜草。沿著行距直直地緩慢地往后退,每一步,爹的動作是那樣輕緩,一壟一壟地耘下來,將每一株稻子都輕輕細(xì)細(xì)撫摸了一遍。就這么跪著,爹像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完成了對土地的一次膜拜?;蛟S,對于高貴的土地,爹只有謙卑地彎下腰,將腰彎下來的爹,也將自己種成一株沉甸甸的稻穗。從播種、插秧、灌漿、楊花、抽穗到成熟,爹彎著腰像侍弄嬰兒那樣侍弄著土地。雖然爹不懂詩,爹卻在大地上書寫著綠色的詩行。 

    爹不僅是種田的好把式,還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村里那些挽媒作保的事都有爹的份。那回爹打著赤腳匆匆從山里趕來單位找我,他身后跟著位鄰居。那鄰居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買了套農(nóng)房,他想找國土部門工作的我為他開個綠燈辦個證。這可是違反土地管理法的事。農(nóng)民集體的土地,屬于本經(jīng)濟集體的農(nóng)民所有,宅基地更不準(zhǔn)買賣。聽了我的解釋,爹毫無半點怨言,便領(lǐng)著那位鄰居走了。望著爹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些內(nèi)疚,也為自己有個深明大義的公爹而高興。

     爹總是牽掛著我們,有了鮮果菜蔬總不忘讓人捎來給我們嘗鮮。家里老母雞下了蛋,自己和娘舍不得吃,都悉數(shù)勻給了我們,爹對我更是偏心。周末跟先生回老家,爹總能從兜里掏出一把野果來。有時候是一把黑珍珠般的烏米飯,有時是幾枚黃燦燦的藤梨,有時是幾粒鮮艷欲滴的格格紅,這些好看好聽又好吃的野果,走到城里就變成了藍莓、獼猴桃和草莓??蛇@哪有爹從山上采來的好吃啊。遇到哪只老母雞下了雙黃蛋,爹就會特意留給我。臨出門時,爹叫住我,又從雞窩里變戲法地掏出兩枚溫?zé)岬碾u蛋讓我?guī)ё摺?/p>

     老井里長了株水杉,豆一定會喜歡,讓她來了好去照相;爹說:這只剛從山上抱來的小刺猬,別忘了讓豆帶走;爹還說……

     娘將這些告訴我的時候,我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了。爹,硬是將我這個兒媳當(dāng)成了他最寵愛的小女兒。

    到了秋天,飲了陽光的谷子醉到了整個季節(jié),也使得老屋頓時蓬蓽生輝起來。而當(dāng)這些金娃娃變成了銀閃閃的珍珠時,爹唯恐我們沒有時間回老家,就特地背了大米進城來。坐在爹對面,陪爹吃飯,我的心里卻平靜不下來。那可是一百零三級臺階啊,一百零三,這個不算巨大的數(shù)目,對于一幢未裝電梯的公寓樓來說已高至極致,就連年輕的我們每天甩著手上下樓也會累得氣喘吁吁,何況對于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一百零三級,住了多年,對于這個數(shù)字的正確性我從未考證過。而這個數(shù)字源自那位灌煤氣的師傅。

    那師傅大約四十多歲,短小精干,小眼睛,兩條眉毛緊湊在一起,仿佛有訴不完的苦。每一次遇見他,每一次都讓我莫名地產(chǎn)生負(fù)罪感。我們充煤氣大都選擇周末,上午取,下午送,先生幫他卸下肩上的煤氣罐,他仍是一臉烏云,我們趕緊敬茶遞煙,送上成倍的腳錢,再陪上兩張笑臉。小個子師傅這才從濃霧彌漫的臉上擠出一絲難得的陽光?!澳銈兎胖艿烂簹獠挥谩话倭闳壟_階啊?!蔽疫@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嫌我們家住太高了。盡管,住得高望得遠(yuǎn),這樣一個高度的確有些令人生畏。

     可是,爹扛來的這袋大米少說也有百多斤,從山上背下來,再從車站輾轉(zhuǎn)到城里。進城后,爹肯定舍不得討三輪或者打出租。想象著爹光著腳將沉重的大米從車上扛下來,馱上肩,出車站,穿馬路,進小區(qū),再弓著身低著頭,一步一步攀上這一百零三級臺階。想著爹一路的艱辛,我心酸得直掉淚。這才想起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爹很少進城,城里的水泥叢林讓爹接不上地氣,離了泥土,爹的腳腫成饅頭樣,連鞋子都穿不了了,于是,爹干脆赤腳。田間地頭,竹山茶園,大半輩子的摸爬滾打,也讓爹練就了一雙鐵腳板。自從嫁給先生那天起,很少見過爹穿鞋的時候。這些年,我們沒少給爹買鞋子,皮鞋,旅游鞋,解放鞋應(yīng)有盡有,可都原封未動疊在盒子里。就連婆婆早些年做的那雙發(fā)黃了的千層底,也依舊像一對委屈的小鳥兒,孵在那只老舊的藤籃里。只有到了臘月,在婆婆磨上一籮筐嘮叨以后,爹才肯趿上一雙鞋。

    爹的腳板,被刺扎過,被瓦礫烙過,被歲月啃噬過,那一道道傷口,蛻化成一層層發(fā)黃的老繭,爹的腳底也像上一塊生了銹的鋼板。就這樣,爹年復(fù)一年的耕耘,我們年復(fù)一年地收獲。那些肩扛手提的愛,已經(jīng)在我們的生命里堆積如山……

                                          
                                               


(編輯:作家網(wǎng))